归无咎放眼看去,映入眼帘的五人,果然有三个昔日故人。剩下的两人虽然并不相识,面貌依稀也有三分熟悉。
见到这五人站在和凝身边,归无咎心中长久存在的一个阴霾,突然迎刃而解。
奚轻衡俏脸上同样布满震惊,似乎同样是不敢相信,这五人竟能与和凝走在一起。
最左侧那位老者,慈眉善目,一身紫袍,浑身全无一丝烟火气。正是品珍会上相识、号称张舜府故友的散修谢晋禅。
谢晋禅环身云气笼罩,祥瑞妙意凝成一团,甚为坚实浑厚。可见他修为显更进一步,已臻至元婴三重境界。
谢晋禅望了岳玄英一眼,对方闭目垂帘,纹丝不动。
但谢晋禅心中却莫名感到一丝心悸,不敢再看。转头冲归无咎露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从容拱手道:“归小友。时光荏苒,百年一瞬即逝。当年小友长袖善舞,巧舌如簧,周游于两家之间,可是将老朽等蒙在鼓里,骗得好苦。”
“以小友的资质,老朽原以为你多半早臻元婴境界,不想小友果真志存高远,意在夯实根基,选择了徐图缓进之法。”
归无咎摇了摇头,淡然道:“在下资质驽钝得很,百年成婴,何能克当?若是谢玉真道友仍在,或许能够做到吧。在下倒是好奇得很,每当冰蚕吐丝、吞噬晶玉之时,能否勾起谢道友你对孙女的思念之情呢?”
以谢晋禅的城府,也不禁面色一变。
一行其余数人,同样眼中泛起一丝冷芒。
紧邻谢晋禅的是一个高冠老者,以一种似笑非笑的复杂神情凝视着归无咎,只是和谢晋禅不同,这一位此刻一言未发。
在诸人之中,归无咎结识此人最早。
破浪锥上初相见,张舜府。
张舜府右手边紧接着一位清瘦老者。说是“老者”,其实他身量高大挺拔,须发皆黑,皮肤光滑紧致,似乎并不显年迈;但他双眸中透出的彻骨沧桑,却是掩饰不住。
此老一袭粗布白服,上身倒还妥帖,但衣裳下围却似乎稍短了半尺,仅蔽膝盖,看着稍显怪异。
又回头看了一眼张舜府,归无咎恍然惊觉,之所以感到熟悉,原来两人面容有三四分相似。
紧随短膝修士之侧的这一位,同样身着白袍。此人也是元婴三重境修为,却目光涣散,神游天外。似乎连约岳玄英这般数千年难得一见的人物,都完全不放在心上。
最后一人,长发披肩,一身破破烂烂的黑衣,浑身精气流动,聚合不定。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裴鸿平的引道师兄业命宏。
只是业命宏此刻有些奇怪,脸色变幻不定。时而咬牙切齿,五官挤成一团;时而双目空洞无神,几与痴傻无异。
归无咎心中疑惑,莫非此人行功出错,变成这副模样?
至于业命宏功行较之当年是进是退,倒看不大出来。
不过,当归无咎与之对视时,业命宏好似被“激活”一般,双目瞬间爆出精光,气息也变得阴沉可怖。
和凝惨淡笑容不减,缓缓道:“张舜府,谢晋禅,业命宏三位道友,都是归小友的旧识,不必多言。另二位容和某介绍一下。”
“张舜府道友身旁这一位,乃是破灭盟总坛执法长老,张道友胞兄张舜卿。张舜卿道友淡出宗门,苦修二百余载。终于一举突破境界,成为破灭盟中第一位、容州荒海之地第四位元婴四重境真人。”
“张舜卿道友右手边这一位,乃是玉京门大长老卫羽生。”
张瞬卿之身份,归无咎已然猜出。不过当归无咎听闻卫羽生姓氏,不禁心中一动。再一细观,果然眉宇轮廓和玉岚秘境中相遇的卫正明有些相似。
此人多半是卫正明的同族长辈。
和凝又道:“归小友神通广大,竟然连谢道友和‘锁阴冰蚕’的渊源也早已得知。让老夫极为震惊。知晓此事的,个个有名有姓,满打满算不超过十个人。”
“如今一一排除也能推算出来,必是从白龙商会泄露出去的。”
“白龙商会对‘锁阴冰蚕’的计划向来不冷不热,对抗余玄宗的三家之盟,竟也渐渐淡出。同时,和破灭盟、玉京门甚至余玄宗利益上的纠葛,都在不着痕迹地逐步松绑。”
“老朽原本以为,多半是白龙商会将经营重心转移到外州所致。尤其这百余年来商会扶植万池教甚力,更是印证了这一点。”
“想不到,白龙商会竟然和归小友背后的大宗门有关联。白龙商会最近数十年暗中集结力量,似乎有所行动。莫不是要配合归小友的下界行动,消灭余玄宗?若真是如此,这可是个天大的惊喜。”
艾无悲冷然道:“和真人猜对了。此刻白龙商会、星月门精锐力量,合兵一处,不日便将抵达余玄宗山门。和真人即便是现在传递信息,恐怕也来不及了。”
此言一出,和凝不但不惊,反而仰天长笑起来。
不止和凝,除却那神色迷离不定的业命宏,谢晋禅、张舜卿、张舜府、卫羽生,俱都把道貌岸然的面具撕下,放声长笑,甚是开怀。
归无咎叹道:“艾道友还未看出来么。和凝真人,已经不再是余玄宗的人了。”
“至少,他没有把自己当成余玄宗的人。”
“当年得知‘锁阴冰蚕’这道消息,归某第一反应便是这是余玄宗设下的诱敌之计。故意泄露出‘锁阴冰蚕’的秘法,舍却一些杂玉矿脉,意欲以‘锁阴冰蚕’中埋伏的最后一道暗雷,算计玉京门等三宗。若三宗修士使用此法炼化出的精玉修炼,一旦发作,必定元气大伤。”
“可是,当余玄宗撞破一处培育冰蚕的秘地之后,并未如归某预料的那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荒海形势瞬间剑拔弩张,全面对抗一触即发。这让归某大感意外,不得不收回了最初的判断。”
“原来,这不是余玄宗的计划,而是你和凝一人的计划;通过谢晋禅将‘锁阴冰蚕’的秘术传递三宗。看来,解决锁阴冰蚕最后一关的难题,竟被你找到答案了。”
和凝悠然道:“老夫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是落泉宗找到答案了。”
紧接着,和凝浑浊的双眸突然明亮起来:“不过今日看来,老朽数百年来苦功都白费了。只消得到小友身后这只背囊,‘锁阴冰蚕’,大可弃之如敝屣。”
“只是可惜了谢道友的好孙女,一具‘玄阴地母身’,白白浪费。实在是可惜啊。”
谢晋禅一声叹息,双目微合,轻轻摇了摇头。
和凝又道:“给归道友一颗定心丸。韩安世这老家伙,畏惧化身魔仆,不肯诚心信奉魔尊。仅仅学习落泉宗魔道诸术中一些延寿长生的小伎俩。”
“若是白龙商会、星月门果真倾巢而出,又有舒永延亲至,余玄宗多半不是对手。”
“在这里,老朽先预祝归小友旗开得胜,覆灭余玄山门。”
归无咎淡然道:“好说。”
和凝长笑三声,高声道:“有道是:孤身履险,上宗天骄陷绝地;天威震怖,大修降世灭余玄。真是一出好戏,一出好戏。”
和凝笑道:“归道友不要生气,这两句话是墨天青编排出来的,并非老朽刻意冒犯。”
归无咎沉吟许久,淡然道:“好小子。看来是在下小觑了天下英雄。”
归无咎所指的英雄,指的自然不是面前和凝一行,而是墨天青。
当初归无咎分析的很清楚。墨天青作为这一代的上位者,希冀毁掉掌控荒海、有能力时隔数十载组织一次大祭的余玄宗,断绝门中后进之路,这份意图一定是真实不虚的。
因而完成和自己的交易,提供信息,换取自己涉足荒海攫走矿脉,毁掉余玄宗的统治根基,也完全合情合理,同时符合双方各自的利益。
更何况他果断击杀同门,又告知了和凝实力大进的消息,更加强了归无咎的信任。
但归无咎却忽略了,若是自己死于余玄宗之手,那么上宗越衡对于余玄宗的动作可想而知,极有可能大能设法下界,彻底碾平此地。
由此一来,较之由归无咎开掘矿脉的计划,这一种可能性对余玄宗的打击显然更加彻底,完全杜绝了荒海再生大祭的可能。而墨天青,借机也除掉了一位四百年后最具威胁的竞争对手。
一箭双雕,坐收渔利。
但归无咎此言说的坦然,心中毫无失算的芥蒂、懊恼。
若下界果真有能够战胜星君临凡的战力,这就超出了归无咎的认知,并不属于他的判断失误。
可是目前,归无咎还没有看出这一点。就凭眼前这五人,如何能够是岳玄英的对手?
在岳玄英面前,元婴三重境的张舜府、卫羽生、谢晋禅几可忽略不计。就算和凝超过元婴四重境巅峰,加上一个初入元婴四重的张舜卿,以及一个百年前元婴三重、如今修为不明的业命宏......就足以取胜么?
业命宏?
想到此处,归无咎目光在业命宏身上多打量了几眼。
归无咎的动作落在和凝眼里,笑言道:“归道友。业道友变成今日模样,正是拜你所赐啊。如非你斩杀裴鸿平之因,焉能有今日之果?于你而言,也可以算是自掘坟墓了。”
和凝吸一口气,发出一个极古怪的音节。
业命宏为其所感,陡然双目圆睁,张口大声嘶吼。一身精纯魔气随之散布而出,瞬间充溢内外,席卷百余里风云,气势之足,比之岳玄英竟然犹有过之!
归无咎等五人脸色一变。
岳玄英睁开双目。
这是.....魔尊分身?
道魔两家对比,星君之位,大约与魔仆中最强的紫衣魔仆相当。而一旦成就魔尊分身,即便是初入此境,法力也在星君之上。
魔道修士,唯有资质极高者,经由魔尊下赐的金册册封为“圣子”,最终有望成就魔尊弟子。
魔尊万千弟子传法千万载,广布信徒。其中慧根最深,福缘最足者,传下最多信众,方能脱颖而出自立门户,立道称尊,成为新的魔尊。
此法,乃魔道中唯一有望大道者。
而寻常魔宗弟子,修到元婴四重境后,再跨出一步,便成为魔仆。以和凝此刻的修为,已经隐隐突破了元婴四重境的界限,若经历一次拜祭魔尊的仪式,便会成为最低等的“白衣魔仆”。
魔仆修为渐深,最终不可避免的成就魔尊分身。成就魔尊分身,其实与“死”无异。神魂彻底睡眠,“自我”也丝毫不存。
直到有一日,这具魔尊分身意外毁坏,或被魔尊主动放弃、渡化,才有神魂超脱、转世重修的机会。
成就魔尊分身,本是魔道修士中避而不及、却又避无可避之事。但你既贪图数千载寿元,便以沦为魔尊降法世间的工具为代价。
在元婴四重境成就魔仆之后,每一位魔修心中所想,都是将自己神智尚存的这一段时间,维持的久些,再久一些。谁又会迫不及待地成就魔尊分身呢?
突破元婴四重,成就白衣魔仆后,功行提升,依次成就青衣魔仆,红衣魔仆,紫衣魔仆。再进一步,成为魔尊分身,最长需要经历四五千年时间。
而百年之前,业命宏不过是一位元婴三重境魔修。
更何况,此时的业命宏,似乎尚有一丝神志,并非完全冰冷无心的行尸走肉。
和凝得意地道:“业道友乃是裴鸿平的引道师兄。更是裴鸿平手中的一把利刃。不知为裴鸿平剪除了多少觊觎其位的敌对势力。”
“归道友你将裴鸿平斩杀,业道友纵有元婴三重境修为,在落泉宗也无法立足了。未过多久,就遭到落泉宗内结怨已久的数位同门围攻。”
“好在业道友事先为防不测,自门中盗出一卷“舍身祭”的秘法,无奈之下,一举成就魔尊分身,叛出落泉宗,今日将成为你的掘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