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镇夏天的雨是寻常的,一下就是两三天,像牛毛,像绣花针,像细丝,密密地斜织着,无论从哪看去,都是一片青山迷蒙的水墨画。
村头一株大大的皂角树下,围着十几个小孩,就躲在叶下,聚精会神地听一位老人在那说话。
那老人须发俱白,却是满头蓬松,一身洗得褪成白灰的青布长衫已是陈旧破烂。
“君诗人间,好时节,今古几人曾会。江湖岁晚,顿白首,也算风流遗世。苍山披白,叠水弹花,提剑扫秋黄。逆旅行人,问此今夕何夕?
万里星汉横绝,驾此一白日,扣云追月。走遍青山,人未老,处处酒迷花恼。醉眼平生,看人间天上,云飞风起。莫问今夕,正是去年今日。”
那邋遢老人捋了一把长须,娓娓说道:“这一首《念奴娇》,说的是三千多年前的一场兵火之后,世间姹紫嫣红的繁华,付之一炬做了焦土,那些个神仙老祖,都去了天外,不见归来。往事里,只留了这么一首怀古词当做留存的跟迹。”
他这一说起神仙,众小娃顿时一阵噫吁,谁家少年还没做过神仙的美梦?
“盖闻混沌初分,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世界之间,遂出五族:北莽、西夷、南鲛、东桑和中土。中土得三皇治世,五帝定伦,乃曰炎黄。北莽得天汗曰草原,西夷得父神曰圣殿,南鲛得鳞皇曰离耳。东桑毗邻中土海外,不得天道,炎黄人祖感念同类,以五行道法授之。”’
老人抖了抖衣衫上落下的水珠,继续说道:“五族享道太平三千年,那草原、圣殿、南鲛却是萌生了异心,想要踏马而来,鱼肉中土。更有东桑无极忍者反复无常,与狼狈为奸,倒戈一击。一时间燹骨成丘,溢血江河。”
老人这么一说,那些少年一个个咬牙切齿,挥舞着细小的胳膊,恨不得变成仙侠,快哉杀敌。
那老人又道:“我中土炎黄修士,宁可泯躯献国,也不敢丧国之疆。道士下山,衣冠不存,佛子入世,血染袈裟。有剑仙碎了宝剑,有丹王泄了金丹,有将军死在了边关,有君王倒在了国门。炎黄二祖悲其艰难,自引天汗、父神、鳞皇、无极于天外,动乱时空,以天道誓约岁月,才换来又一个三千年太平山河。”
老人说到这,手掌啪的一声落在膝上,就当是醒木拍在桌面,做了个完结,那些小孩嘟着嘴,老不情愿地从怀里掏出了五六个枣儿,丢到老人腿上兜着的衣角,便手遮着雨帘,冲出树下,一溜烟做鸟散状,不见了踪影。
却是有几双黑胖的小手,趁着老人不注意,就往衣兜里抢了过来。老人来不及去抓,慌手慌脚的扣回了几个,连忙用衣襟抱住,捂在怀中。
那几个黑胖小子洋洋得意,拍手欢叫,“糟老头,明天继续说你的天书,给小哥们挣枣吃。”
老头两手揣着枣子,立不起身,又怕一起来枣子就掉了下去。
“忒,刘直你个小崽子,吃枣也不怕卡了喉咙膈死你。”老人不甘示弱,虽然手上动不得,但嘴里还是要讨回点便宜的。
刘直听他这么一说,少年心气上冲,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就要朝老人砸去。
就在这时,刘直已经举着石头的手上突然被一股大力钳住,五指登时没了力气,手中的石头也滚落下来。
刘直瞪眼一瞧,见是个清秀少年,又惊又怒:“谢晋,赶紧松开,否则别怪我半夜带人翻了你的小院。”
谢晋也不理他,抓着刘直向后一推,撞在后面那几个少年身上。
刘直被几人扶起,一步跨出,就要给谢晋来上一拳。
谢晋欺身上来,一把揪住刘直的衣领,抬手也是一拳。那刘直躲避不及,一个踉跄,就被砸的往后倒去。
眼看谢晋就要追上扑击,却不知被谁伸脚在他腿上一钩,哎呦一声,跌倒在地。刘直连忙跃起,骑在他身上。一群人将谢晋牢牢按住,七八个拳头猛往他身上打去。
一时间,谢晋双拳难敌四手,被几人团住押在地上,刘直嘴里不依不饶:“有人生没人教的玩意儿,敢管你刘爷的好事!”
谢晋抱头伏在地上,听到刘直骂了这一声辱及爹娘,登时气血上涌,满脸通红,双手在地上胡乱抓来抓去,摸到一根树枝,当即抓起,就朝着空中胡乱挥舞。
众小孩只觉得眼前一花,身上立即吃痛,便惊呼着散开,谢晋则借机翻起,仗着手中木棍使劲朝刘直几人劈去。
刘直见了,又是害怕又是愤怒,心想为了谢晋这小子太莽了,若是因为几个枣子被木棍削着,也太吃亏了,便喝了一句“小野种,你等着!”就招呼着一众兄弟溜出了树下,消失在雨中。
谢晋大喘着粗气,甩了甩酸痛的四肢,将木棍一丢,还不忘整齐了一下衣衫,就盘腿坐到老人身侧,拧着眉头,靠在树上,看着硕大的皂角叶发呆。
老人没有丝毫心疼的意思,一边数着手里的枣子,一边幸灾乐祸地朝谢晋道:“怎么?昨晚又偷偷觉道了?”
谢晋没好气地回了一声嗯,又不愿露怯,接着问了一句:“说书说得多了,多知道些修行的事就了不起?”
老人也是不服输,要强地挺了挺腰板,拍着胸脯,回上一句:“没准老夫就是那书里的剑仙呢?”
“剑仙会骗小孩的枣吃?你要真是剑仙,那我也是帮剑仙打报过不平的,岂不是更厉害?”谢晋得意地抬了抬下巴,算是找回了面子,从老人手里接过几颗枣儿,就窜进了雨帘,奔着家里跑去。
临到了家门口时,却是想起了什么,黯然坐在门前石阶上,掏出怀里的诗册,低低吟诵着从老人那说书抄来的诗词,迷惘出神。
这叫谢晋的少年,不是小河镇的本地人家,小镇上的人们只知道,七八年前,一位衣着褴褛的俊秀剑客和一位白衣女子,匆匆将少年送到这里,置办了一间宅子,就被后面赶来的一帮人带了回去。
往后的日子,每年都有人送来银两,虽然衣食无忧,但终究没个大人陪在身边,自然容易招来其他孩子的欺侮,把他当无人管教的孤儿来看。
却不想这谢晋虽然看着文弱,力气却是比得上两个同龄人,单打独斗,谁也占不着他的便宜,所以遇见他都是一窝蜂的就上。
倒是应了那句俗话,乱拳打死老师傅。更何况,还只是个少年。
不知不觉已经十四的谢晋,日子尽管悠哉游哉,衣食无忧,但是很好读书,这些年积累下来的银两,全都托人换了书籍。只想着书中自有颜如玉,书里自有神仙术,兴许能帮自己重新觉道,开出一座道山来。
将来不说冠绝一方,好歹也能回到临安,替爹娘讨个说法。
只是每每想到这,谢晋便不由的忧从中来。
自有修道始,凡能修行之人,在觉道时都能觉醒出一座道山来,这道山的大小便象征了这个人对于道成就的高度。
有人见千岩万壑,有人见翠峰如簇,有人见层峦高耸郁嵯峨,有人见玉门山嶂几千重……
这道山越高越奇越险越长,则道愈高愈奇愈强愈远。
而在山的那边,还有一片道海。
山大则海阔!海阔则道广!
谢晋很幸运,是能觉道的那一小撮人,但他也很不幸,他没有道山,只有一块大青石。
“累土毫末,九层合抱。千里之行,足下非早。觉道十年,读书十年,何处不是青山?”想着父亲托人捎来的信里写的两句话,谢晋心里更多了一点不甘。
深夜,月光落在大地,好似扑洒了一片银纱,月夜温凉,弥漫在小镇的每一个角落。安静的小河镇,除了几声时而响起的犬吠,再无任何声息。
房舍内,已经睡下的谢晋却是满脸的不安,头不停地晃动,却晃不走那熟悉却惊悸的画面。
富丽堂皇的大厅,老妪的蛇拐挥舞,娘亲啜血跪地,叔父举着长刀狠狠劈下,父亲手中的长剑就要朝着心口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