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欧根几乎从马鞍上直接跳了起来。
他是上过战场的人,到了热武器取代冷兵器的时代,枪支、炮弹给人造成的伤害远比一般的长矛短剑来得可怕,它们造成的伤口会令人联想到天灾——是单就人类的力量无法完成的伟业。小欧根看到过被堆积起来的残肢,也看到挂在面孔上的的眼珠,像是变形的躯体、裂开的颅骨、蠕动的内脏或是血肉模糊分不出是什么的东西——这往往出现在被炮击的阵地上,也不知道看过了多少,他也曾经举枪射杀敌人,也曾亲手绞死过逃兵。
但这种场景……毫无预兆,没有一点迟疑,也没有一点波动的——这些波兰人用马拖死那些牧民的时候甚至带着一点厌倦,像是在熟练地做着一项工作,而那些牧民,怎么说呢。明明被突然杀掉的是他们的兄弟,父亲,也可能是她们的丈夫和儿子,但他们只是在黑暗中沉默地站着,一动不动,仿佛等待被砍伐的树木。
邀请他们的立陶宛人扫视了一周,居然还露出了些许不满的神情,他策马走到牧民中,又用马鞭指出了几个人,他们也被拖到了火把下面,套上了绳圈,奥尔良公爵搭住了小欧根的肩膀,“我买下他们,”他说:“先生,我买下他们。”
立陶宛人回过头来,露出了一个笑容:“抱歉,殿下,”他说:“不行。”他微微点了点头:“可敬的大人,如果您要我的女儿,我也会愿意的,但这些人,不行。”他没等公爵提问,就继续说道:“您看,也许您会觉得迷惑的,那些高大的,强壮的男人,我为什么不留下来做奴隶呢?当然,或许他们干起活来就像是一头牛,一头骡子,但总有马不愿意被上辔头,有狼学不会怎么对人摇尾巴的,他们是混杂在麦粒里的石头,会伤到我们的牙齿和舌头——如果让他们留在我的田地里,他们会不断地唆使身边的人反抗,逃跑,甚至破坏农具,麦子,到时候,他们的劳动可偿还不了这些损失。”
“而这些人,”他说:“这些老了,不能干活了,除了这个之外,他们也是这个部落的主心骨儿,那些强壮的年轻人或许还要听他们的调派呢,他们可比之前的那些更可恶。”他抬了抬下巴,一个仆从立刻举着煤油风灯照亮了其中一个人的脸,小欧根立刻意识到自己错了,掩藏在蓬乱的白发后面,那双因为年老而变得有些浑浊的眼睛所迸发出来的愤怒之火完全可以在一瞬间点燃这些“树木”,但同样也是在一瞬间,睿智的风拂过他的眼睛,又将那点星火压制了下去。
“我听您的,老爷。”他说,向立陶宛人鞠了一躬。
立陶宛人哈哈一笑:“看,他们多聪明啊,”他说:“您可不能留着他们,他们是惹祸的根苗。”随即他就打了一声呼哨,马匹分散着跑开,小欧根看着那头松散的白发如同被风吹动的蒲公英那样浮动在黑暗里,然后就消失不见了,牧民群中终于发出了一声哭声,但紧接着就是一记耳光声,哭声消失了。
“女人和孩子一样可以干活。”立陶宛人说:“而且他们会变得很温顺。”
奥尔良公爵的手一直搭在小欧根的肩膀上,任何书本,情报与流言都不如亲眼看到的更有真实与震撼。他们听说过波兰的大贵族为了能够镇压的住数十倍,数百倍于他们的农奴,除了不断地打造仅属于自己的军事力量之外,还有的就是犹如拔掉豪猪尖刺那样除掉那些桀骜不驯的家伙,更是用残酷的刑罚将那些敢于反抗他们的人折磨到死,以儆效尤——如今在欧罗巴的大多数国家里都已经被废除闲置的刑具,在这里比比皆是。
如今看来,这些大贵族也不是不动脑子——他们知道在一个部落中最不安定的是那些,强壮的男人是好奴隶,也是好战士,而那些年长的男性,他们的经验与知识可以指导前者,将这些人组织起来,所以他们索性一开始就把他们杀光。
“据说你们的国王不喜欢奴隶制度。”立陶宛人驱马靠过来,慢吞吞地说道。
奥尔良公爵看着他,想道,看来是自己弄错了什么,他们不是来谄媚自己与法兰西,而是来示威的:“驱使奴隶是一种落后与野蛮的行为。”
“那是在法兰西,”立陶宛人还是笑吟吟的,但那笑容中已经多了一丝阴冷:“这里是波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