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铜肤色的阿兹克身穿吊唁逝者的黑色双排扣礼服,默然无言伫立良久,终于叹息一声,在墓前放下了自己带来的花束。
随即,他转过身,看向后方宛若融入夜色的那道人影。
似是觉察到他的打量,戴着黑色纱帽的黑裙少女睁开眼,静默着迎上对侧的视线。
阿兹克走近距离她大约五六米的范围,便停下了脚步。
“他生前……一直在找你。”
在说到生前这个词语的发音时,他看到她垂下了眼,任由昏暗的阴影遮盖住那双本该明亮清澈的眼眸。
“……他和你提过我?”
爱丽丝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作出怎样的反应。
是该为了克莱恩没有忘记她而高兴,还是哀叹他们甚至没有机会见上最后一面,就连道别都只成奢望。
“没有,但在他写给我的信中,涉及了一些具有关联性的问题,很容易让人产生这方面的联想。”阿兹克声音略有些低沉地说道。
这位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奇怪“人类”显然也忘记了自己曾经见过她的事实,但却能推断出克莱恩之前试图寻找过她……
他和克莱恩的关系似乎说得上亲近,也相对较为友好。
那么对方之前对她的关注,莫非也是因为看出克莱恩和她之间存在关联?
不过……事到如今再探讨这些问题也没多少意义了。
于是爱丽丝仅仅只是默然无言地点了点头,便不再开口回话,连同视线也收敛至身前,安静注视那片有黑色布料覆盖的曲线领域,仿佛那里仍有白骨长钉露出尖锐的棱角,仍然残留着穿刺深入灵魂的苦痛。
似乎从她的态度中看明白了什么,黑色双排扣礼服的阿兹克缄默着行了一个表示道别的礼节,重新戴好帽子,转身离开了墓园。
今晚的绯红之月已接近满盈,高悬于夜空洒向地面的淡红月光格外明澈而清冷,令这片安息之地更显沉寂。
爱丽丝轻轻呼出了一口气,终于注入力气站直身体、离开了背后那棵支撑自己许久的树木,走向了清冷得只有月光相伴的墓地小径。
她已将脑海中的记忆整理得接近妥当,也大致掌握了自己如今身在怎样的境况。
属于逝者的追悼时间满是宁静的钝痛,但也被奢侈挥霍得所剩无几。
再去另一座墓前送上离别的悼念后,她就该离开了……
这么想着,爱丽丝借月色下的景物辨认了一番方向,便朝着墓园的另一角缓步而行——直到,身后传来了不自然的怪异声响。
少女蓦然停滞住了她的动作。
…………
克莱恩的记忆仍停留在意识陷入黑暗的前一刻。
梅高欧丝……那是个不幸受到“诈骗师”兰尔乌斯欺瞒的可怜人。
克莱恩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那位女士时,是在占卜俱乐部的接待厅,被她的姨母带着来找他,为的是用她腹中尚未出生的、属于兰尔乌斯的孩子来进行寻人占卜,寻找那个携款潜逃的骗子。
当时的占卜自是被他敷衍过去,不了了之了;但直到所有汇聚在他身边的线索和灵感被这位怀孕的女士……被她腹中的胎儿所引爆,克莱恩才惶恐而震惊地觉察到了事实。
梅高欧丝……她孕育的是邪神的子嗣,甚至是企图降临现实的邪神自身!
然而他发现得太晚了。
这颗随时可能引爆的“不定时炸弹”主动走进了黑荆棘安保公司,坐在接待室的沙发上,看似正常地与人交谈,时而带着充满母性光辉的表情,隔着肚子抚摸胎儿。
然而事实上,情况每分每秒都在急剧恶化。
这位有着漂亮金发的女士不断扯落自己的头发,撕下脸上和手部的血肉,还恍如未觉地聊着天,喝着茶。
为文职者们发出紧急的避难指示后,他们在没能等来代罚者和机械之心支援的情况下,与蜕变成怪物的梅高欧丝陷入了苦战。
凭借有消化了部分魔药力量的“小丑”预警能力,克莱恩躲过了劈砍向自己头顶的白色骨刀,躲过了遭受致命伤害的最坏情况,只有右臂轻微负伤——
说是轻微伤势,但梅高欧丝变质成白色骨刀的左臂锋利异常,几乎快将他的手臂连肉带骨地斜切断裂,似乎仅有一层薄薄的皮肉连接着传来剧痛的、已经完全失去知觉的右臂。
当时的他眼前一黑,险些被剧烈的痛感打乱全部的思绪。
好在他及时恢复了思考,趁怪物般的梅高欧丝被使用封印物“2-105”血管小偷的伦纳德牵制住,飞快地从风衣外套的夹层口袋里取出一瓶药剂,咬开瓶塞把淡红色的微苦药水吞咽了下去。
——那是他从得到起就一直没舍得使用的“治疗药水”,是他参加那场魔女晚宴时就从爱丽丝手中收下的“报酬”之一。
手臂的伤势奇迹般得到了好转和恢复,但也带来了麻痒和比负伤时更强烈的痛感。
克莱恩咬牙挺过了最难捱的那几秒,旋即在模糊的视野中看到伦纳德被撞飞出去,高高举起左臂骨刀的梅高欧丝就立在失去行动能力的“午夜诗人”身前,被无数黑色的丝线缠绕又包裹,仿佛受到了那些黑色线条的禁锢。
无声看向手捧圣赛琳娜骨灰盒的邓恩·史密斯,克莱恩感到了少许心安,伸手从口袋中取出窃取太阳神血力量制作的“阳炎符咒”,也是他手头仅有的最后一枚杀手锏。
然而仿佛觉察到了母体所面临的危机,梅高欧丝腹中的邪神子嗣发出了啼哭。祂想要降临,祂意图出生,帮助被黑色丝线束缚住的怪物母亲。
绝不可直面与倾听的子嗣啼哭声接连响起,连绵而急促。
能够借封印物之力勉强牵制梅高欧丝的伦纳德陷入了昏迷。
哪怕竭尽全力,哪怕圣者赛琳娜的骨灰盒在汲取邓恩的血液后发挥出了更强大的禁锢之力,仅凭克莱恩与邓恩·史密斯二人,仍然无法与近乎疯狂的邪神意志抗衡。
……直到,属于“梦魇”的心脏被徒手挖出。
直到那颗有着夜晚与梦境感觉的、收缩鼓胀中的鲜活心脏,被放入制造出无数黑色丝线的圣赛琳娜骨灰盒。
血泪混合的液体滑落眼角,克莱恩找准时机,扔出了手中倾注着自身所有灵性力量的“阳炎符咒”,清晰而沙哑地以古赫密斯语单词呼唤了光的到来。
净化污秽、照耀黑暗的光!
做完这一切,他顾不上其他任何人与事,顾不上房屋的摇晃与身后几乎灼瞎双眼的炽白光芒,径直奔向了记忆中站立着队长的方向,已彻底恢复伤势的右手不断在口袋中摸索着什么。
几秒钟后,他睁开酸痛的眼睛,攥紧手中小巧却又仿佛有万钧沉重的圆瓶。
“我们拯救了廷根。”
邓恩·史密斯嗓音醇厚,不见悲伤与痛苦地露出了笑容,轻松而平静地望着克莱恩,做了一个不那么沉稳,也并不正经的挤眼表情。
“队长……”
克莱恩所有的话语都被堵在了嗓间,钝痛切割着他的胸口,让他无法完整地说完任何一句话。
于是他索性不再试图表达,颤抖着手扔开瓶塞,不顾邓恩似有疑惑的神情,近乎硬塞地将那些暗红的、如血液般浓稠的药水灌入了队长的口中。
还来不及放松,也来不及确认这瓶“复活”药剂的效力,克莱恩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剧痛。
他怔怔地下移视线,看到一只浸透鲜血的手掌穿透了自己的左胸。
意识涣散间,他感到那只手向后抽离,看到邓恩·史密斯闭上双眼后仰倒地,听到自己手中已成空瓶的玻璃圆瓶滚落到地上、发出骨碌碌的声响。
最后,一双皮鞋越过了他,停在圣赛琳娜的骨灰盒前。
这便是停留在克莱恩·莫雷蒂记忆中的全部画面。
他于茫然中推开棺材盖,推开墓坑的石板,在无数泥土的坠落中坐了起来。
他将手放在了衣领口,下意识地就要解开衣服,查看被手掌贯穿过的左胸。
但他的动作停在了衬衫的第三颗纽扣上。
沙沙、沙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