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荀爽不以为然,连连摆手道:“元方你这话就大谬了,天生万物,都唯有自强自立,公达自保足矣,却哪能助他人自保,鸿鹄翱翔九天,岂能携鲲鹏而飞,如若文若有想不开的时候,公达不自量力,那我荀氏才恐有不忍之祸。”
“杞人忧天,杞人忧天。”蔡邕听到这里不免充满荒诞之感,笑谈道:“如果以荀氏高门,尚有不忍之祸,那我家恐怕早已一抔黄土,不知寻访何处了,如今朝局固然困苦,却也还未到和熹邓太后时期那般艰难,二君多虑了。”
此言一出,陈纪荀爽二人皆是不以为然,让蔡邕自以为宽解二人,却讨得老大没趣,不由忿忿道“那以二位之见,如今天下士子,还有谁能如太丘公般,四海归心呢?”
陈纪沉吟少许,答道:“以如今见,身负四海之望者,唯有宗正刘虞刘伯安,与都乡侯皇甫嵩皇甫义真了,一人仁德晓喻八荒,一人用兵天下无匹,一文一武,正可谓国家栋梁。”
荀爽颔首道:“我亦以为然。”
蔡邕又问道:“那以二位之见,海内青年后起之秀,谁能为士人表率,领袖群伦?”
陈纪脱口而出:“那毫无疑问,必是汝南袁本初。”
荀爽此时却是另有看法:“元方为何言不由衷?”
陈纪停下手中节拍,笑问道:“慈明何出此言?”
荀爽反而不徐不急,以手抚须,用一种奇异地眼神打量陈纪,待到陈纪颇感不适,荀爽才笑道:“元方你方才以刘伯安与皇甫义真为重,深思慎取,方才结语,而你谈及袁绍,却立答无豫,可见非真心之言。”
陈纪立即反问道:“袁本初之德,世有公论,先丁母忧,又行父服,爱士养名,累世台司,所遇莫不倾心折节,争赴其庭,如今袁氏之门,较昔日天下楷模李元礼何如?‘登李膺门如跃龙门’,依我之见,袁本初之门,只逊天家。中郎问我士人表率,那除了袁本初还能有他人?”
“不若君家陈庭坚。”荀爽笑答道。
此言一出,陈纪默然,他只有继续用竹简敲打自己的掌心。
荀爽于是再重说了一遍,随后他意犹未竟,又补充道:“袁绍之德,不过虚德,未曾见于国有何作为。但君家陈庭坚,彷佛三代之贤,以冲冠幼龄,而开风尚之新,其人其才,能文能武,世所未见,我家文若公达,远有不如,我还记得世叔在世时,常说:‘陈氏有陈庭坚,可垂于青史矣。’世叔溢美至此,元方你却只字不提,你对庭坚不公啊。”
陈纪只是继续默然,他站起身来,望着陈氏内外满处的白幡白联,不知心中想着什么,只是过了良久才说道:“庭坚,庭坚他天授英才,生降我家乃是天幸。”说到这里,他想继续评价陈冲,却又找不到词汇,不得不黯然道:“以家父之言,固然如此,只是他锋芒毕露,才华横溢,于人中如天山之于小丘,我每思之,深为之惧,恐他为天下所不容。”
他随即又对蔡邕叹道“中郎,我在朝中,多有难处,皆因庭坚而起,只是他如此年轻便能为国家排忧解难,我亦不失欣慰之情。只是如此下来,刚极易折,我陈氏处事,向来是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才有如今海内名族的美誉,自庭坚成亲以来,我为避嫌,与您少有往来,还望你莫怪才是。”
蔡邕摆手笑道:“元方哪里话?我为小女能谋得如此良缘,只觉三生有幸,哪里还能嫌怪呢?”随后他又正色道:“只是元方,你当真打算把庭坚禁足三年?如今朝廷多难,正要倚赖庭坚之才,他又身有博士祭酒之职位,不太易为吧?”
“不易为也要为!”陈纪坐回席间,斩钉截铁地说道:“昔日蹇常侍向陛下保举耿鄙为凉州刺史,为庭坚所谏,陛下不从。如今凉州事败,耿鄙全军覆灭,还连累了傅君侯身死,政局动荡,说不得阉宦便要拿庭坚动手泄愤,我现在不把他禁足,再过两月,不知他还是否有命在!”
他随后向蔡邕拜礼道:“中郎,还辛苦你把阿琰也接过来,让他二人夫妻团聚,我打算以丁忧之名,立刻辞官,这段时间顺带也在家,好好磨一磨这个小子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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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夔把陈群从房中拉走后,陈冲立马便听到上锁的声音,让他不免失笑,窗户也都被苍头们封死,陈冲只能透过窗户依稀看见院内的那棵老桑树,到了夜里,天色黯淡下来,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好在禁足是禁足,晚饭还是送的。苍头从门洞里递过来,陈冲定睛一看,还是现切的生鱼脍,旁边配了黄芥末与酱菜,加上一碗清白的鸡汤,都是陈冲爱吃的。只是餐盒内只放了一根蜡烛,让陈冲心中腹诽道:这是让我吃完了就睡?阿父阿伯你们养一个六百石官员,就是像养猪一样养吗?
鸡汤要趁热喝,不然就没了味道,陈冲却没有细品,端起来如牛饮般一口喝了个干净,而后直接倒在床上,几日赶路也算劳累,没片刻便沉入梦乡。
不知到了何时,陈冲迷迷糊糊听到有声响,还有人轻声唤他:“陈君......陈君......”
一个激灵,陈冲直接翻身起来,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蹑手蹑脚走到唤他的窗边,细声回应道:“我在,是文长在外面吗?”
那人高兴起来,声音也提高了不少:“是我!陈君,我找你找得好苦啊。”陈冲连连作嘘让他小点声,他才低下声音来,但话语间情绪还是非常兴奋:“陈君,你家是真的大,我险些迷了路,要不是你说你一定在封死了门窗的那间屋子里,我怕是要找上三天三夜呢!”
陈冲忍不住打断话头,低声问道:“文长,你晚上吃饭了吗?”
那声音一下低沉下来:“我找陈君找了半日,还未吃过呢,陈君一说,我才发觉腹中空空,颇为难耐。”
陈冲此时忍不住轻笑道:“这都是小事,文长,你先把这窗户劈开,注意不要太大声,你进来我再和你商量。”
那人应了一声,陈冲往一侧退了两步,扶住窗框,只见一道剑芒闪烁,封窗木栓断为两段,木窗大开,如霜的月辉洒进房中,陈冲正见魏延立在窗外,日后的名将如今还正稚嫩,腰配长剑,头戴赤帻,一身少年游侠打扮。
陈冲赶紧招呼他进来,端出鱼脍道:“文长,我这里正好还有些鱼脍酱菜,你先将就一番,吃完了我们便出门。”
魏延翻窗进来,也毫不客气,手抓着鱼脍便往嘴里喂,含糊不清得问道:“陈君,我看这院门锁的严实,剑是斩不断的,这院墙又有一丈有余,我翻得过去,但陈君你能吗?”
陈冲笑道:“翻是翻不过去的,但我这院内还有一株古桑,我自幼爬惯了,出去不是问题,只是你来时可见周围都熄灯没?”
魏延又抓了点酱菜,一口咽下,而后道:“陈君放心,如果不是周遭熄灯,我也不敢唤君。君家亲属,都当尽数入眠了。”
“那就好”陈冲叹道:“家祖离世,我不能不回来见他一面,只是见时容易别时难,我看阿伯阿父对我成见已深,再待今日,说不得便难以抽身了,如今大事危急,我也不能不返,文长,辛苦你陪我走这一趟了。”
魏延如风卷残云般解决掉鱼脍,随即笑道:“陈君哪里话,能陪陈君走这一遭,延求之不得,时候不早了,陈君,我们也抓紧出发吧。”
陈冲含笑称是,于是与魏延攀树而出,跳下院墙,而后沿着小路穿过高阳里,只要出了逊丘,便是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
不料刚从小道间出,转了个弯,陈冲迎面便撞上族中长辈,陈纪、陈夔、陈勘、陈洽、陈信、陈光等陈寔嫡子尽在此处,岳父蔡邕也站在一侧,和陈群对他使着眼色。
陈政面无表情,对陈冲说道:“庭坚方才归家,不为祖守孝,如今又要何往?”
陈冲被长辈打了个埋伏,倒也面不改色,一拜之后,好整以暇地回道:“如今羌乱难平,朝廷无可奈何,冲虽人微言轻,也当尽力而为。先前袁本初上书陛下,望调匈奴之兵以平羌乱,冲以为此乃乱命,已上书陛下,荐左车骑坐镇凉州,冲随左车骑同往,形势危急,冲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家长见谅。”
“那你以孝字为何?一面之后,便算尽孝吗?”陈夔冷哼一声,对陈冲厉色问道。
陈冲慨然答道:“忠孝本难两全,但祖父为天下楷模,文人典范,我身为陈氏子弟,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而后天下知陈氏后继有人,不辱祖父文范之谥。”
陈纪厉声道:“你当真不肯留乡?!”
“念西北苍生之苦,我辈岂能独善其身?”
良久,陈纪叹道:“也罢,也罢,你话说到这里,我陈氏池浅,终究容不下你这熹平龙首。”但随即正色道:“可你要记住,你一言一行,不止代表你自己,还代表着颍川陈氏的家声,上上下下的性命!你不惜身,却也不惜族人生死吗?”
陈冲再拜道:“谨遵家长教诲,陈冲理会得。”
随后陈夔签来一匹高头大马,将缰绳交予陈冲,说道:“这是乃祖为你备的千里驹,名作青隗,望你一路顺风。”
陈冲不料家中准备如此周至,一时间也有些愧疚,随即拥住父亲,叹道:“陈冲对不起阿父。”
他随即登上青隗,众人为他让出一条道来,陈冲便拉魏延上马,对每个长辈都行了一礼,就欲架马奔腾。不意身后生父又问道:“你这一去,打算何时再回?”
陈冲转首望去,月辉之下,陈夔花白的鬓角如星霜点点,这让陈冲忍不住内心黯然,但他一想到无限的远方,无数的人们,一股激昂之情涌上心头,他手持马缰,朗声回道:
“阿父,陈冲自幼早已立誓于天地之间,如不能匡扶四海,致天下百姓以太平,陈冲绝不回乡,此言此誓,犹如大河东流,绝不反复!”
望着远方陈冲策马奔腾的烟尘,蔡邕忍不住对陈纪感叹道:“元方,庭坚这一去不返,我颇有感触,庭坚之后,颍川怕再无人能称贤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