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山风猎猎。
姜怡身着一袭红裙,站在荒山主峰外的廊桥之上,眺望北方的山野。
廊桥刚修建不久,由巨木构造,宽达六丈,巨柱支撑悬于半空,直通惊露台宗门正中,两侧围栏之上放着千种鸟兽的雕塑,其中便有荒山独有的白山精。
因为白山精长得和团子差不多,姜怡便站在雕塑旁边,背影和规模巍峨的廊桥相比,就好似一个小点。
眼前的群山之间,庞然巨兽扛着石材缓慢穿行,伏龙山而来的阵师和天帝城的工匠,在各处山巅指挥学徒弟子,精心雕琢着或宏伟或精巧的建筑。
去年入冬时分窃丹出逃,虽然没有攻击坐落于群山之间的惊露台,但带起的余波依旧摧毁了宗门内的大半建筑。
宗门构造讲究甚多,修修补补太过繁琐,而且窃丹没了,没必要再提防荒山主峰,原本的布局失去了作用,惊露台干脆全部推到修一个新的,从去年修到今年,已经接近竣工。
荒山主峰在窃丹冲出来时,整个山峰南面都被撞开了个豁口,下面的神火洞天变得很不稳定,暂时关闭不再让弟子靠近,只有原本修建在山腰的山庄里还有些许人。
山庄本是开山祖师仇泊月在宗门里的住处,起初只有一栋小房子,娶妻生子后数次扩建,如今已经成了仇家人的祖宅,也算是祖师堂。
仇泊月在八尊主中较为年轻,但年纪也绝对不小,千年传承下来,按理说仇家应该是人丁兴旺的大族,但实则并非如此。
修行中人道行越高,对血脉传承之事就越慎重,其缘由很简单——龙生龙、凤生凤。
虽然天地没有限制高境修士生儿育女,但高境修士已经可以长生久视,不需要靠速生速死来延续血脉,诞下子嗣不会生一个寿命只有短短几十年的寻常子孙,来给自己平白增添丧子之痛的心结,要生只会生同样可以长生的子孙。
这样孕育子孙的投入必然巨大,不是随便干一炮,就能次次都生下天之骄子;高额的培养投入,无形限制了修士孕育子嗣的数量。
如果只管生不管养,那生再多也不过是凡夫俗子,子子孙孙皆是人间过客,独留老祖天天白发人送黑发人,恐怕没几个人愿意过那样的日子。
不光是修行中人,寻常鸟兽鱼虫,也是寿命越长则子嗣越少,究其原因就是天地资源的硬性限制。
仇家人自老祖宗仇泊月起,就是一脉单传,到现在整个仇家也就寥寥几人,外公外婆之类的远房亲戚倒是有一些,不过都不在荒山这里。
姜怡跟着上官老祖到了荒山,临渊尊主带来的人,自然是贵客,被仇家人安顿在山庄里住了下来。
半个月下来,姜怡并未在山庄里瞧见过人。荒山尊主据说受伤了,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闭关修养,没个几年出不来;上官老祖陪在汤静煣身边,一起在神火洞天里泡着;她修为虽然突飞猛进,但还是很低,没法长时间待在神火洞天,只能进进出出慢慢来。
中午时分,火气最盛,姜怡承受不住神火洞天内的澎湃力量,站在廊桥边缘休息,眺望远方之时,也在思索皇太妃娘娘现在是不是在偷家。
冷竹作为贴身丫鬟,这次跟着沾了光,此时站在跟前,尝试抱住比她还大许多的白山精雕塑。
发现姜怡抱着胸脯,双眸里时而浮现忧虑之色,冷竹安慰道:
“公主在担心左公子吗?放心好了,有太妃娘娘在跟前,左公子不会有事儿,小姨肯定也平平安安……”
姜怡就是因为太妃娘娘在左凌泉跟前,才在这里当望夫石,瞧见这不会揣摩上意的蠢丫鬟,她皱眉道:
“我担心他做甚?我是担心我不在跟前,小姨和太妃娘娘说不上话,一个人无聊。”
“小姨怎么会无聊呢,公主不在跟前……”
冷竹本想说“可以和左公子放开了乱来”,不过察觉到姜怡眼神不对,可能让她即刻翻山回大丹,连忙改口道:“公主不在跟前,小姨肯定一直在想公主,咱们要不要联系一下?”
姜怡不想打扰左凌泉他们,而且她真联系,万一左凌泉在修炼,小姨捂着嘴和她闲聊,她还不得窝囊死。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越想越是心酸,姜怡不想说话了,转身走向神火洞天的入口。
冷竹悻悻耸肩,跟在后面行走,但尚未走完廊桥,就瞧见廊桥的另一头,迎面走出来了两道人影。
来人也是一对主仆,走在前面的人影是个女人,身着雪色长裙,身材高挑纤长,浑身一尘不染,脸上蒙着白色纱巾,能瞧见的只有一头墨黑长发,和寒星般锐利的明亮双眸,眉如柳叶,看起来并不凶,但很冷,让人一看就生起高不可攀之感。
背后的也是个女人,打扮如同高门大户里管事的女管家,面相稍长,较为风韵,端庄矜重,手里抱着一把白鞘长剑,步履盈盈走在背后,正望向她们俩。
姜怡来这里住下后,知道荒山之中有其他人,但从未见过,猛然碰见两人从里面出来的,稍微愣了下。
虽然没见过出来的两人,但姜怡大概猜出,来者估计是惊露台的大小姐。
以前在登潮港,姜怡通过左凌泉的视角,远远瞧见过从华钧洲归来的仇大小姐,也是这样一前一后的阵容,气质上也差不多。
来到荒山后,姜怡没机会打听这些事情,对于这位背景强到离谱的仙家大小姐很陌生;廊桥上一马平川没有岔道,她装作没看见不合适,她就原地驻足,目送两人过去。
仇大小姐被上官灵烨评价为‘剑法稀烂、术法不精、悟性不高、天赋不好、万年老二……’,但实际肯定不会这般不堪;泛泛之辈,怎么可能让向来自视甚高的上官灵烨抛出这么多形容词,至少也得是让上官灵烨觉得难缠的对手,才会印象这么深。
作为九宗背景最大的少主之一,姿态高是必然,仇大小姐走在廊桥正中,目不斜视行走,好似根本没注意到两人,又或者注意到了,但没心思搭理。
对方少说也是玉阶起步,姜怡对此也没在意,等对方进过后,想继续往神火洞天走。
可让姜怡没想到的是,仇大小姐走过去后,忽然又顿住了脚步,回头看向她和冷竹:
“你是临渊尊主新收的徒弟?”
声如银铃,似水如歌,嗓音听起来很舒服,却又暗带一股锋锐。
姜怡很是意外,停下脚步,回身微微颔首一礼:
“仙子误会了,我只是顺路跟着临渊尊主过来,并非临渊尊主的徒弟。”
在九宗辖境,能被一方尊主亲自带着出门历练的人,即便不是徒弟,也必然关系匪浅。
仇大小姐知道上官老祖孑然一身,姜怡不可能是老祖的闺女侄女,就全当徒弟看待了,她开口道:
“你比上官灵烨看着舒服多了,好好修行,以后成就不会比她差。”
“嗯?”
姜怡满心茫然,当然也有一丢丢惊喜,她迟疑了下,才回应道:
“仙子过奖。”
仇大小姐看起来并没有结交的意思,没头没脑说了一句话后,就不在言语,转身离去。
姜怡也不好多言,有些疑惑地目送主仆两人离去。
只是两人尚未走出几步,姜怡就瞧见一道白虹从群山之间飞来,落在了廊桥之上,化为了一个身着锦袍的儒雅男子。
男子姜怡见过,是惊露台的执剑长老仇封情,上次过来时,仇封情见到临渊尊主都不卑不亢,这次却是满脸笑开了花,一副套近乎的模样,笑眯眯道:
“妞妞,爹方才在和掩月林的老赵商量,给你打造新渡船的事儿,没料到你提前出关,过来晚了……”
妞妞……
姜怡眸子稍微瞪大了些,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冷冰冰的仙子,还有这样接地气的乳名。
不过她并未为此觉得好笑,出身帝王家,自幼在栖凰谷长大,说起来她从小到大都没和父皇如同俗世父女一般相处过,面对这样的场景,说起来有些难以描述的滋味,可能是羡慕吧。
不过,作为掌上明珠被宠着的仇大小姐,似乎并不想领情,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后,就如同陌路人般,自顾自走过了廊桥,脚步都未曾停下。
仇封情是荒山尊主之下,惊露台镇山门的排面人物,放在哪儿都算一方巨擘,但面对这种情况,也露出了无奈之色,没有追赶,只是站在原地尴尬目送。
别人的家务事,姜怡不好旁观,但扭头就走不合适,还是打了声招呼:
“仇前辈。”
仇封情眼神复杂,待女儿离开后,才摇头叹了一声,露出苦笑之色:
“唉~让公主见笑了。”
“仇前辈客气了,直接叫我姜怡即可。”
姜怡是大丹朝的长公主,大丹朝是背靠惊露台的俗世王朝,就在荒山另一侧,叫姜怡一声公主也合理,但仇封情能这么叫,明显是看在背后临渊尊主的份儿上。
临渊尊主就在附近,仇封情遇上了姜怡,也没有冷落,来到跟前道:
“公主这些日子在山上住得如何?家里没合适的人陪着,实在怠慢了公主。本来左云亭那小子在山上,他也是大丹来的,和公主好像还是亲戚,能说的上话,只可惜前几天出去了。”
姜怡知道左云亭在这里,来到荒山后还想打听那憨货来着,听见这话询问道:
“左云亭去哪儿了?”
“和老陆去中洲了,那边好像有仙剑的消息,齐甲回家抢机缘,他跟着去帮忙。”
“帮忙?”
姜怡眨了眨眼睛,觉得这话太扯淡,左云亭在大丹京城就是出了名的干啥啥不行,她能想到唯一帮忙的方式,就是待在家里不要走动,免得拖队友后腿。
仇封情对左云亭的感官其实不错,见姜怡的表情古怪,含笑道:
“可别小看左云亭,他别的不行,但……但……好像也没啥行的,不过这小子运气好人缘好。修行一道,运气好比啥都管用,遥想当年,我们几个和老陆在外面闯荡,那时候老陆心狠手辣啥事儿都敢干,我们几个都知道不能深交,但架不住那小子运气实在好,去哪儿都能撞法宝秘籍,遇事儿总能化险为夷,想绝交都舍不得……”
姜怡对这些仙家大佬的往事,和左凌泉一样感兴趣,她听说过老陆,对此好奇道:
“这么说来,陆老成就应该很高才是,但陆老现在……现在好像没仇前辈厉害。”
仇封情回忆往事,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
“修行到最后都是修心,法宝机缘乃至长生久视,说到底都是勾起心底贪欲的饵,钻得太深忘记为何而修行,等想回头时多半晚了;老陆错就错在没能一狠到底,不然成不了仙,也能当个大魔头,半途悔悟,结果就是两样都求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