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自辽国传来细作消息,辽主耶律贤于九月良子巡幸云州,猎于祥古山,崩于行宫,谥孝成皇帝,庙号景宗。遗诏令梁王隆绪在灵前嗣位,军国大事听皇后命。
辽景宗耶律贤,年轻有为,重用汉臣,大力推进改制,使得辽国实力渐强,一扫自辽穆宗在时的日渐衰弱之势,堪称辽国中兴之主,只可惜天不假年,死时仅三十五岁。如今继位的新帝耶律隆绪,今年仅一十二岁,国事皆由太后萧绰掌管。想来寡母幼子,只怕要重蹈柴世宗的覆辙。
这正是北上伐辽的好时机,有此想法的,亦不止皇帝一人。边境将领,亦纷纷上奏皇帝,请求再次北伐。
看出皇帝的心意,看中机会难得。雄州知州贺令图率先上表道:“契丹主幼,国事决于其母,其大将韩德让宠幸用事,国人疾之,据闻契丹二百余部落不服幼主,正蠢蠢欲动。请乘其衅以取幽蓟。”
皇帝接表章大喜,拍案而起:“收复幽云十六州的机会来了!”
幽云十六州,是中原永远的痛。
当年五代十国时,正值中原动荡不已,北方契丹族耶律阿保机率先灭了回鹘,建立了辽国。此后征战不休,先后征服突厥、吐谷浑、沙陀、回鹘诸部族,并吞渤海国,跃马扬鞭,南望中原。
后唐节度使石敬塘为自己称帝而救取外援,将包括幽州(今北京)、云州(今大同)等十六个州双手奉献给辽皇帝耶律德光。这幽云十六州,其形势险要,是历代中原与大漠异族的边境之地,历代都为国之屏障。十六州易手,使得中原门户洞开,从此再无可守之险,草原骑兵,便可直达黄河,成为恒久威胁南方的一大隐患。
当今皇帝继位后,挟灭亡北汉的余威,欲进攻辽国,一举收复燕云十六州,他御驾亲征,大军一直进逼到了辽国的南京城。
当时,正值辽主每年例行的夏捺钵(捺钵:是指辽主在游猎畋渔地区所设的行帐。四时捺钵:是辽国的一种政治仪式,辽国保持着游牧旧俗,皇帝四时巡察不同地区,举行游猎畋渔的仪式,并接见当时部族,加强统治)。文武大臣,都随景宗行帐夏捺钵去了黑山,包括当时的南京留守韩匡嗣。只有韩匡嗣之子韩德让代父执政守住了南京城,在辽军数次败退的情况下,韩德让一边派人飞报景宗,一边调集粮草军备,并调兵遣将,日日夜夜亲自登城坚守,安抚百姓,稳定民心军心,为耶律休哥、耶律斜轸的援军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宋军久攻不下,反而被耶律休哥伏击,全线溃败,皇帝在王承恩的保护下抢了一匹驴车逃走,一路上狼狈无比,险象环生,幸得杨业押送粮军遇到皇帝,这才平安返回,却发现差点儿连皇位都不保了。
此高梁河战役,使得韩德让一战成名,正式超越其父韩匡嗣,进入辽国最中央的决策层。
而自此一战,皇帝彻底胆寒,再不敢有御驾亲征之举。也是自此战起,辽军频频南下相侵,幸得杨家将守御有方,宋辽胜负各半,相持不下。
宋国准备北伐的消息,也很快地传到了辽国的上京。
崇德宫中,已近三更,仍是灯火未息,辽国太后萧绰,看着墙上的地图沉思着。
承天太后萧绰,今年三十岁。她并不是宋国君臣所想象的,如柴世宗皇后符氏那样的深宫妇人。有辽一代,皇族耶律氏和后族萧氏世代通婚,每代皇后,必出萧家。
萧绰出身后族,后族不但出皇后皇妃,且历任北府宰相,家世显赫仅次于皇家。她是宰相萧思温的第三个女儿,萧家的女儿,都是为做帝王的后妃而准备的。所以她和姐姐们从小习弓马,学治国之道,能辅助君王治理国家,也能上沙场领兵作战。
景宗后期体弱多病,萧绰已经初步代皇帝执掌国政,批奏折决定国策。
但是,景宗英年而逝,如今萧太后要独立执掌一个国家,要面对种种自皇帝去世后突然爆发的前所未有的内忧外患,她应该如何去应对,去掌握?
“燕燕,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呢?”不必回头,她也听得出这个声音来,也只有他,能不必通报直入崇德宫,也只有他能直呼自己的小名。
她轻叹一声:“怎么能睡得着呢!大行皇帝升天,惊涛骇浪一重重呀!德让,这么晚了,你还没休息?”
“我是总值宿卫,太后未休息,微臣怎么能休息呢?”萧绰缓缓地回过头来,一个锦衣男子早已经立于身后。
“德让——”萧绰伸出自己的手,握住了他的,“我等了你好久,你可知道……”
“我知道。”韩德让的手温暖而稳定,萧绰的心,也渐渐平复了下来。
两人共同坐在宝座上,萧绰轻叹了一口气,道:“本朝开国以来,已历五帝,从来没有幼主当国。便是成年的皇帝,也有失国的危险,更何况皇帝才十二岁。现在人人都要欺我们孤儿寡母,二百部族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们,巴不得要把我们吞到肚子里去。更何况,皇帝一支,李胡一支,都在看着这位置。如今又传来消息,南朝皇帝也要乘火打劫,已经在做北伐的准备。唉,什么难事都堆在一处来了!”
“燕燕,”韩德让叫着萧太后的小名,“你打算怎么办?”
萧绰微微一笑,靠在韩德让的怀中:“德让,我需要你,需要你站在我的背后,任何时候我撑得再苦再累,只要像这样能够靠着你的肩膀,我就什么难关都能过。”
韩德让看着她,轻叹一声:“燕燕,任何时候,只要你信任我,我永远都会在这儿的。”
萧绰的眉头微颦:“到如今先皇宴驾,母寡子弱,族属雄强,边防未靖。德让,我们付出那样的代价,为的是大辽的安定,到今天这一步,你我仍然要携手并肩作战。”
韩德让轻叹:“我会一直在这里,为你和你的儿子守着江山,我不会离开你的。”
萧绰拿起韩德让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心口:“不,德让,江山是你我共有的,只差一步,文殊奴就该是你的儿子了!你我曾有婚约,却劳燕分飞,如今我们——还可以重头再来,不是吗?”
韩德让凝视着萧绰:“燕燕,我知道你的心。十五年前你我劳燕分飞,是我们一生的遗憾,可人生永远无法避免遗憾!”
萧绰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不,遗憾是可以弥补的,今日你我可以重谐旧盟。德让,你没有儿子,请你看在我的面上,把文殊奴当成你的儿子吧!”
韩德让一怔:“你说什么?”
萧绰微微一笑,就听得宫奴在外道:“禀太后,官家来了。”
韩德让忙要站起身来,萧绰含笑按住了他:“你坐着吧!”
十二岁的小皇帝耶律隆绪睡眼惺松地进来:“母后。”
萧绰含笑叫着皇帝的小名,拉着他的手来到韩德让面前,吩咐道:“文殊奴,跪下去向你的相父行礼,从今天起,你要像尊敬父亲一样地尊敬他,听从他的教导,才能保得大辽江山的稳固。”
小皇帝怔了一怔,忽然觉得母亲拉着自己的手臂一紧,他抬头看着母亲,萧绰含笑的眼中有着不容违拗的威严,虽然尚不太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却本能地依从了:“文殊奴见过相父。”
韩德让心中轻叹一声,却没有避让,稳坐着受完皇帝一礼,才站起来抱起了皇帝:“文殊奴,你放心,外头的风雨,有我和你的母后挡着。”
小皇帝被韩德让抱在怀中,忽然只觉得心头一跳,一种不知道何种滋味涌上心头。他的父亲多病,自打他有记忆起,不是批奏章就是躺在病榻上吃药;而母亲亦是严厉多于慈爱。此刻,被韩德让抱在那宽广的胸怀中,看着韩德让庄重的凝视,忽然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和信任的感觉,他含含糊糊地叫了一声:“相父!”立刻觉得瞌睡虫又来找他了。睡着之前,他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德让,我把我自己、文殊奴和大辽天下都交到你的手中了!”
数日后,南院枢密使韩德让率群臣上书,本朝祖宗家法,以汉代为本,因此以东汉太后监朝故事,皇太后本有奉遗诏摄政,更请太后临朝听政,总揽军国大事。
皇帝准奏,自此皇帝着汉服,太后着契丹服共同临朝,军国大事,皆由太后吩咐。
韩德让再率群臣上奏,令部落宗室文武百官,必须各归自己的部属和王府,不得私下来往,未奉皇命,不得调动军队。太后准奏,并令韩德让总督察此事,将上京各王族的军权一举收缴。
又封韩德让为开府仪同三司兼政事令,执掌全国政务。自此,韩德让与太后萧绰出同车,入同帐,共商军政要务。
正遇李继迁因大败而逃亡至辽,关于他的安置问题就成了太后面临的一重难题。
虽有朝臣主张目前国家未稳,暂时以不得罪宋国为先,不要让李继迁成了宋帝发兵北征的借口,不如将李继迁押送还给宋国,免得生事。
但不想此时传来边报,宋帝有意借辽国皇帝新丧之机,再兴北伐。
萧太后正犹豫李继迁之事,此消息倒成了一个转机。便立排众议,道正是因为辽国目前国家未稳,所以为了避免与宋国起正面冲突,与其忍让,倒不如掌握主动,在辽与宋之间,设立一个缓冲的地带。
自然,这个缓冲的地带不能让辽国出土地,而应该利用李继迁,在宋国后方造成困扰,才能使其无暇北侵。
当初有北汉作为宋与辽的缓冲,后北汉灭亡,现在宋国一打就打到南京城。因此,现在必须再制造出另一个相当于北汉作用的属国来。
于是萧太后乃封李继迁为夏国国王,并封宗室耶律襄之女为义成公主,下嫁李继迁。赐马三千匹,武器战甲无数,赐银、夏、绥、宥等州(目前仍在宋国手中)为夏国封地,令夏国国王李继迁率所部返回属地。
辽国出了个空头封号,些许物品,一兵不出,便已经得到了一个十分有用的属国来对付宋国。
暖暖的穹庐里,萧绰与韩德让看着地图,边境来报,宋人蠢蠢欲动,战事,只在这几年间。
记得上次高梁河之战,宋军大兵压境,主力全部押于一线,一旦惨败,连救援都来不及。这次宋军一定会汲取上次教训,尤其是宋帝,上次险些失去了性命与江山,这一次一定不会亲临前线。
知已知彼,百战不殆。既然宋帝这次不可能亲征,那么他们就对有可能担任此次北侵主帅进行分析,从对方一惯的战略习性来得出对策。
摆在名单上的前几名便是:曹彬、潘美、田重进。
而在此时,大宋汴京城中,大将潘美的府中,正喜气盈天,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