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四丫经了偷窃一事后,也长进了许多,她感激孙大娘收留,亦感激刘娥替她说情,从此便心悦诚服地跟在刘娥的身后,天天“小娥姐”地叫不停口。之前她只是乏人管教,孙大娘心虽善,但自己一天忙到晚,哪有心情管教她,又兼性子急,说了几次没长进就懒得理她了。
如今刘娥已经既然能够正式上灶了,许多打下手的粗笨零碎活计,自然是四丫来做。
四丫是个没主意的人,当日后娘待她再坏,她依旧听对方唆摆。如今孙大娘绝了她回家的事,又被大丫耳提面命,叫她听刘娥的话,于是她便天天跟在刘娥身后,如同小尾巴一样。这样的孩子教起来难,也却也容易。刘娥心里再有芥蒂,但见过四丫惨状,又有大丫几次送了礼物来赔不是,便也过了这一节,就替孙大娘教导四丫如何主动找活干,如何把事情干得又快又好,如何做到让孙大娘满意,倘有做错了,又把事情掰碎了揉细了与四丫讲明白下次不要再犯。
如此一月下来,孙大娘便觉得前所未有地省心了。购料配料甚至一部分的制作都让刘娥接了去,剩下的事四丫又做得顺当,她从业以来第一次有时间可以坐下来端杯茶松口气了。整条街的小店铺主都羡慕她用超低价钱得了个满意的徒弟来,既能分担她的工作又能够帮助她调教手下。为了防止其他人来挖角,孙大娘狠狠心,提前给刘娥开了一个月三百钱的工钱来。
可她没有想到,真正能够挖走她墙角的,不是这条街的其他店铺,而是另一个行业。
这日,孙大娘接了一单生意,为了庆祝桑家瓦子的头牌二十一娘芳辰,叫了几家有特色的果子糕饼铺来做果子。孙大娘忙带了刘娥去了,让四丫守铺子。
这桑家瓦子离刘娥所在的得胜后街也只差了几条巷子,这日孙大娘一早就带上刘娥出门,又雇了素日帮着送水的张三挑家什挑子,一径到了桑家瓦子的后厨,开始准备起材料来。
刘娥进了那厨房,倒是吓了一跳,但见整整齐齐排开八只大灶来,足有二三十人在忙碌个不停,那鸡鸭鱼肉、风腊异味、蜜饯香药,如不要钱似的,摆得满谷满坑的。院子里还拴了几只羊,案上还摆着一堆肉,上面一只牛头。刘娥听说牛是耕作之用,平常杀牛是要犯官府禁的,真不知道他这牛肉是如何弄来的。
这几十号人足足忙了三天,头一天是试手艺尝味道,第二天是准备着一些耗时长的备料,第三日才是正日子。刘娥原诧异于这几十号人和如山的食材,都是为了博一人之笑,却到了第三日才晓得,二十一娘芳辰时主桌居然早已经外点了丰乐楼的酒宴,他们这几十号人忙碌的,不过是次席和零点而已。楼里的小丫头到厨房来,吩咐了一堆果子的名字,如牡丹酥、黄糕麋、宿蒸饼、香药果子、芙蓉饼、十般糖、甘露饼、琥珀蜜、酥琼叶等等,以孙大娘的手艺,也不过只能供得三成而已。
等做完了,孙大娘便叫了刘娥吩咐:“待会儿送果子上去,你来送。”
刘娥诧异:“我?”旋而畏怯,“大娘,我,我不行的。”
孙大娘笑道:“也该让你见见世面,总不能一辈子在灶下。送的时候乖巧些,兴许能得个好彩头呢。”这小姑娘长得眉清目秀的,让她送果子上去,搞不好还能得个赏,比她这个五大三粗的妇人中看些。
刘娥捧着刚出炉的果子,战战兢兢地跟着厨房的马管事去了。那马管事却也只把她送到内院门前,便不能进去。便有一个小丫头带着刘娥进去,过院上楼,到了楼上,她却是不能进宴厅,只在外头把刘娥交给一个叫檀香的大丫头。却原来这牡丹酥是二十一娘指定要的,所以便能送到主桌上。
刘娥经了这一重重门禁,已是晕了,只低头跟着檀香进厅,就见着一片金碧辉煌,莺歌燕舞,满堂华美。但见首席上坐着一个满头珠翠的美人,旁边却是一个中年官员,下面各席上皆有许多美人,都伴着一些豪客,皆在说笑。
堂中整整齐齐站着八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正在一齐唱曲子,却是刚才刘娥在上楼时就听到了的歌声:“……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此时正唱到最后一句,介于女童与少女之间的嗓音清脆透亮,余音袅袅。
檀香正要上前,就听得那中年官员道:“二十一娘,她们已经唱了,你再抵赖不过,还是唱吧。”
檀香便不敢上前,刘娥捧着盘子,大气也不敢喘,只好奇偷瞧上面。
便见上首那美人娇嗔道:“一年三百六十日,天天叫我唱,总以为生辰还能歇一天,偏你这狠心的,一日都不肯放过我。”她语气娇媚,听着不似抱怨,倒似撒娇,众人皆听得笑起来,都在说:“好生可怜,李郎君偏不肯怜香惜玉。”刘娥听来却莫名有一种悲凉,想想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她那样富贵的美人,又怎么会有悲凉之意呢。
就见着那二十一娘站了起来,走到堂中,那八名小女伎便退到一边,如众星捧月一般。
二十一娘就等着琴师过门调子完皆,开声唱道:“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鬃云残,夜长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若说刚才那几名小女伎的声音清脆透亮,这二十一娘的声音,便如那勾人的情丝,百转千回,一字字一声声,都似在在听到的人心上挠痒痒似的,让人又酸又痒,又难受又舍不得。尤其最后一句“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时,更是一字三绕,莫说现场的那些风月老手,便是刘娥这种不通人事的小姑娘听得,都觉得有些惆怅酸楚起来。
二十一娘唱毕归座,那李郎君便抱着她亲个不停,好不容易等停下来,檀香这才敢上前道:“娘子,您喜欢的牡丹酥送上来了。”
二十一娘整了整头发,懒洋洋地道:“什么好东西,也值得你特特来禀。”
眼见精心准备的牡丹酥就这么摆上去,二十一娘连正眼也不瞧一下,刘娥不禁为孙大娘叫屈。这牡丹酥是孙大娘的拿手绝活,只是做一回又费工又费糖又费油,素日不是大节大宴,孙大娘都舍不得做,也不是常去得胜后街的客户能吃得起的。孙大娘为了这单子,来来回回做了十几炉,就一炉出来的效果不好,孙大娘都睡不安稳,生怕到正日子的时候发挥不好,愁得白头发都多了一片。
只是这次灶日,她明明看着,跟孙大娘差不多手艺的师傅都有四五个。这三日在小厨房中,几方明争暗斗了几回,孙大娘和另一位卢师傅暂占上风,得了果子送到主桌的机会。只是,小厨房争得再厉害,在二十一娘面前,照样不能得她多看一眼,这争得,又有什么意思呢。
想到这里,刘娥不由得又往那桌上看了一眼,但见那桌上珍肴,精致无比,俱都是她平生未见,平生未闻的,就这么摆着,二十一娘却只是一脸倦怠,只浅浅地动了一点罢了。
但刘娥也只得这么一站,便被带出去了。倒是那李郎君见着小姑娘可人,吩咐一声,给了她一个小荷包当赏赐。刘娥忙收了,也不敢打开看,只跟着檀香下去了。
刘娥一步步地下楼,就听得楼上又起了歌舞之声,不由心念一动,忙对送她下来的檀香陪笑道:“姐姐今日辛苦了,想来也没有时间吃东西。谢谢姐姐今日指点我,小厨房还有些牡丹酥,我这就拿来给姐姐尝尝。”
她方才瞥见檀香的眼睛在那牡丹酥上多停留了好一会儿,知道她必是喜欢,忙以此来讨好。
檀香看了她一眼,笑道:“你这小丫头倒乖巧,我就送你回去吧。”
今天是二十一娘生辰,她作为贴身的大丫环,早就忙得粒米未沾,只是既为奴婢,原本忍忍也就罢了,这会儿听刘娥提起来不免饥渴难耐,于是就借着指点的名义,跟着刘娥去了小厨房,吃了三四个牡丹酥,又拿茶水漱了口,这才喘息了一下,看着刘娥不由赞许道:“你这小丫头倒机灵。”
刘娥便乘机道:“姐姐,我们大娘做的果子都是极干净极好的,您若是喜欢,以后常点我们家的果子。我们这条街还有许多新鲜好吃的东西,以后我送果子来,还可以带各种花样给您尝尝新。”
檀香吃人嘴软又受了她的恭维,兼且年少嘴馋,听了不由心动,笑道:“要真的好才行,别连累我受骂。”
刘娥忙笑道:“我们不收钱,姐姐只管先送上去,若不好便不给钱,若觉得好,随意赏些就是了。我们每日送新鲜的花样,哪日不好,哪日便不给钱。”
檀香顿觉新鲜,笑道:“若是如此,我一定与二十一娘说去。”说着便去了,果然过了一会儿就回来,还带了个管事,道:“二十一娘说了,难为你有这个孝心,便允你了。”
目睹这一切的孙大娘顿时只觉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孙大娘以前也侍候过这样的灶上,只都是自己在小厨房闷头做了就是,顶多也是送菜到厅外就回来。除非是做得极出挑的,主家说着好,才有下回,多数情况下也就顶多赏几个大钱罢了。眼看着刘娥送了趟菜便哄了个丫环回来,不待她同意就将她备用的一炉点心做人情讨好那丫环,也不作声,继而眼睁睁看着刘娥谈笑间给她的店铺就接了这么一笔大生意来,只觉得脑子都转不过来了。
等回了店铺以后,孙大娘收了刘娥转交的赏钱,便赏了刘娥一半,夸道:“好孩子,还是你脑子机灵好用,以后到桑家瓦子的外单,便由你去送吧。”
然而她并不知道,这一天晚上,从桑家瓦子回来的刘娥与龚美的对话。
“阿哥你知不知道,二十一娘一天收的缠头,就值大娘干一辈子了。”刘娥兴奋极了。
龚美有些无奈,然而又不忍拂了刘娥的兴致,只得劝她:“小娥,那又怎么样,大娘这辈子也成不了二十一娘。”
“那我能成为二十一娘吗?”刘娥眼中有着火热,这样的火热,龚美见过几次。在她准备进京城前,也在她和他初次谈起挣钱开铺子的计划前。
“全汴京城有多少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要成为二十一娘,可二十一娘只有一个。”龚美只得这样戳破小姑娘的幻想,他待在码头,听到的黑暗面和荤段子,远比刘娥多得多。
“我听说莲花棚的况七娘和象棚的潘巧姑,比二十一娘还红。”刘娥不服气地反驳。
“这样的人,全汴京城数不出五个来,可汴京城,想成为她们那样的姑娘们,不会比一万个少。”
刘娥沉默了,半晌才说:“我也没想成为她们,哪怕成为霓裳队也好。”
霓裳队就是桑家瓦子买了些容颜娇好、音声甜美的小姑娘来培训,几轮淘汰后好的留下来先作伴唱,差的或卖或降作侍女。若练得好了,经过竞争,还能够有机会得到单独开唱的机会,成为独立歌姬。刘娥打听过了,只要不被中途淘汰,两三年以后,哪怕最差的还是继续当伴唱,一个月也能挣上五六千钱。
刘娥说:“大娘一年都没挣那么多。”
龚美沉默了,半晌才道:“我扛活的码头,听说是巨贾马家的,他们家一年交易能有几千万钱进出。前儿他们家生了一个儿子,我们十余个码头扛活的上千号人,中午都能多喝一碗肉汤。小娥,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命是天生的。”
刘娥却不认:“阿哥,大娘说,人受苦是运不好,却不该认命不好。人只要努力,或者改不了命,却能改得了运。阿哥,你的手这么巧,能打最精细的花样子,你应该到银楼去做师傅,甚至……可以自己开银楼,你不应该永远在码头扛活。”
这样的力气活,只要扛得几年,不到三十多岁便如那几个老力工一样,弯腰驼背,很快就扛不动了,只能坐着等死。而那些银楼的师傅,六十岁了还照样能够人人尊敬,坐着那里指挥着徒弟就能够挣大钱。哥哥要过的是后一种生活,而不是前一种。
从桑家瓦子出来,她看到后街上有许多的银楼,便厚着脸皮壮着胆子进去看了,她打听得前面许多瓦子的姑娘都会来打首饰,薄薄的一分银子,打个花样配点彩石,就也能卖上几贯钱甚至十几贯钱。
刘娥又道:“阿哥,她们卖二贯,咱们就卖一贯八,一贯七。那样的花样,你是能打得出来。我问过铺面的租金了,如果我做了霓裳队,挣个五年左右,就能够挣个最小铺面的半年租金,再加上一套打银的家什了。阿哥,只要五年,我们下半生就可以翘着脚收钱当老板了……”
龚美无语,只得拍了拍她的小脑袋,把钱往她手里又塞了塞。从蜀中相识,到一路逃难,直至进京,龚美知道,一直以来拿主意的那个人是小娥,自己听从便可。然而自从进了汴京城,小娥的想法越来越多,多到他已经跟不上了。
然而,他一直自认为比小娥看到更多的黑暗面,他从来不曾认为小娥的愿意能实现。小娥的心气飘得太高,总是经不住诱惑地想往高处去,然而在汴京城,像小娥这样身在底层而充满不切实际狂想的扛包的草芥之人,已经太多太多。
有人拿着比码头扛包还低的收入,去给禁军当外包苦力,落了一身病还只被人当傻子;有人花了几年工钱纹了满身花绣,在西市里炫耀武力被人打成狗;还有人卖了自身给大户人家当奴才,最后什么也没混出来。有些人把每天的工钱都拿去赌,妄想着能够有一日发大财,最终还不是赔光了所有的血汗钱。
小娥说得虽好,但是做歌伎不但要受人调笑欺辱,甚至所挣的大头都是背后的老板抽走,她的想法,只能是妄想罢了。
梦想人人都有,全汴京的底层百姓很多都有着疯狂的想象力,可是成功的人,几万人未必能有一个。
不知道刘娥是被他说服了,还是觉得说服他太费力,总之,此后刘娥没有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