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火药和施法者
走在前边的戎装青年悄无声息地推开一楼卧室的房门,然后转过身,压低嗓音,歉意地说:
“原本还有几栋闲置的军官寓所,但是前一段时间塞伯少校他们从荒原回来,不由分说全都给霸占了。委屈你,先和莫里茨中校挤一挤。”
越过戎装青年的肩膀,奥兰治的阿克塞尔打量房间的布置:
桌椅门窗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显然刚刚经过一番细致的清扫;
寝具一应俱全,应该都从箱底取出没多久。床单因为长时间压放生出的折痕还没消去,带着一股未经使用的独特味道;
床前摆着桌椅和书写工具,书桌上还放着一个塞满书籍的小书架,看书脊上的书名,应该是特意挑选的他可能会喜欢的类型。
“这里已经够好啦。”艾克心中有些感动,打趣问:“你应该让我住牢房,毕竟我是俘虏,你就不怕我跑掉?”
戎装青年露出笑意,轻轻推上房门,小声解释:“你住在莫里茨中校身边,比住在牢房里还安全。而且莫里茨中校不像另一位性格恶劣的少校,他为人随和、脾气也好,你住在这里不会因为军衔受气。”
艾克不太理解对方的意思,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戎装青年想起什么,抬手活动了一下衣领,轻咳了一声:“但有一件事情要注意——千万千万不要弄出太大的噪音。中校……他最近精神状态不佳,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冥想、尝试睡觉和睡觉。如果被打扰,他……他可能会误伤你……”
艾克认真地听着,但是越听越疑惑。
戎装青年眨了眨眼睛,似乎也发觉他把问题描述得太严重,他紧忙摆了摆手:“但是只是可能,你也不用太过担心,中校大多数时候都很正常。”
“要不然,你还是送我去地牢?”听完戎装青年的话,艾克哭笑不得,他也不由自主地压低嗓音,佯怒质问:“你是让我和一匹失控的战马住进一间屋子里了吗?温特斯!”
“可能比失控的马更危险。”戎装青年——温特斯·蒙塔涅、铁峰郡叛军之主、在外派到帕拉图的联省军官小圈子里赫赫有名的血狼、艾克的同窗挚友——目光向下沉思片刻,抬起头,严谨又不失风趣地回答:
“一门失控的大炮才是更准确的比喻!”
此言一出,两人都笑了起来。
两人互相打量着彼此,都感觉熟悉又陌生。从成为见习军官开始看,已经过去将近三年。
三年时光,赋予了艾克“上流社会”的风度和气质,就像从石料中雕琢出精美细腻的人像,奥兰治的阿克塞尔也褪去稚气,成长为俊朗亲切的青年。
温特斯身上的改变则截然相反,三年磨砺几乎把他仅剩的那些属于“上流社会”的虚伪和做作都打磨得干干净净,显露出内里坚韧刚强的铁坯。他变得精悍而矫健,举手投足间都透出一股不可驯服的野性以及顶天立地的自信。
四目对视,艾克摇了摇头,疲倦地往床上一倒,把头埋进枕头,舒服地长长叹息一声。
然后他转过身,冲着老同学竖起大拇指,半真半假地夸奖:“两年不见,你的幽默感有了很大的提高。”
戎装青年则解开上衣外面的武装带,抽出椅子,反向跨坐。他的胳膊叠放在椅背上边沿,歪着头,面带天真无邪的笑容,问:“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在开玩笑?”
“嗯?”艾克撑着胳膊又坐了起来。
“和你同住在这间寓所里的校官。”温特斯指了指天花板,半是捉弄、半是炫耀地说:“不一定是诸共和国最强大的施法者,但一定是诸共和国最危险的施法者。伱还觉得我在开玩笑吗?”
艾克下意识屏住呼吸,手臂和后背的寒毛竖起,不由自主地坐直身体。
就在艾克还在消化冲击性的情报的时候,戎装青年拍了拍艾克的肩膀,乐观地说:
“但是你不用担心,这栋房子里凡是带尖的东西,已经全都被我收走,现在连一柄叉子也没有。所以就算是大炮失控,它也是一门没有弹药的失控大炮。而且中校最近的精神状态在好转,应该不至于伤人。”
艾克的心里涌上一股强烈的好奇:“呃,这位……莫里茨中校,他到底是怎么了?至于像你说的那样……”
他本能地想要一探究竟,但又蓦地想起自己的俘虏身份,便立刻打住——因为他不想利用和温特斯的友谊去打探叛军的内情。
“你还是别告诉我。”艾克摇了摇头:“我也不会再问。”
“没关系。”对方的态度坦率得令艾克难以置信:“中校在尝试戒酒。听说之前才恐怖——不过那段时间我不在。他最近已经好转很多了。”
“你越解释,我越害怕。要不然,你让我去你那里住?”对方越是真诚,艾克就越不想听,他岔开话题,故意拖着长音说道:“噢,我忘了,你已经是有夫人的人啦!”
“未婚妻。”戎装青年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他不好意思地解释:“未婚妻。”
“可是一位大美人呢!”艾克羡慕地说。
“呵。”戎装青年解开领口扣子,故作不在意地说:“也就那样。”
艾克不禁长长哀叹:“你是赛马不知挽马辛苦!听说你有一位家资丰厚的大美人主动倒贴你,大伙都嫉妒死你了!我们在圭土城的时候,别说有美人倒贴,就算偶尔被邀请参加舞会,也只能干着看别人把女士们逗得咯咯直笑。”
“不能叫倒贴,准确来说叫……”戎装青年扶着额头,苦苦思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两情相悦?”
“说说。”艾克来了兴趣:“说说,你们怎么‘两情相悦’的,也让我学习一点经验。”
“这就得从一记耳光说起。”
戎装青年一开始时蛮有兴致,然后他歪着头、看着地面沉思。好像在回忆点滴、整理语言、过了一会,他叹了口气,笑着说:“说来话长,以后再告诉你。”
“好。”艾克隐约感觉出好友似乎不愿意以一种轻浮的态度讲述和未婚妻的故事,也就不再追问。他再次引开话题,故意责备:“不过你订了婚,也不告诉我一声,是不是太过分了?送一封信过来,能有多难?温特斯·蒙塔涅,想不到你是这样一个天性凉薄的人。”
“其实。”戎装青年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还没订婚呢。”
“还没订婚,你就把人家接过来一起住了?我我我……”艾克先是惊得瞪大眼睛,然后像破了口的水囊一样,软软倒在床上,不甘地哀鸣:“我真的好羡慕你!”
“你在圭土城。”戎装青年问:“也听说过我的事情?”
艾克没有回答,他扶膝正坐,直视好友,严肃地说:“温特斯,请不要问我任何关于联省的军情——我也不会回答。同时,我也不会打探关于你的军情。可以吗?”
“没问题。”戎装青年爽朗地笑着:“你是我的俘虏,你也是我的同学、好朋友,这不冲突。”
艾克长出一口气。
诚实地说,从见面那一刻起,淡淡的隔阂就弥漫在两人之间,它无形无状,但又真实存在。
怎么可能没有隔阂呢?就算是骨肉至亲,阔别多年再相见也难免会有生疏感。更不要说温特斯·蒙塔涅和阿克塞尔·奥兰治除了是朋友,同时也是敌人,各自肩负着不同的职责与使命。
所以重逢的温特斯·蒙塔涅和阿克塞尔·奥兰治都在努力维持谈话气氛,默契地不询问可能会引起对方反感的事情,小心翼翼地寻找“安全话题”。
因为他们珍视这份友谊,不想让它被玷污、破坏和亵渎。
然而这种“故意讨好”和“小心谨慎”的相处方式,恰恰是“隔阂感”的主要来源。
艾克把底线挑明以后,那种无形的隔阂感反而烟消云散,两人又回到过去在学校时形影不离、无话不谈的状态。
“其实也没什么。”艾克撑着身体,后仰坐着,笑着说:“很多同学都知道你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