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安雅河畔,又是军官住宿区外的街道,又是一中一青两名联盟军人。
月光下的河水像是一条白银铺就的道路,两人沿着“银河”默默走了一段路,盖萨突然朝河面啐了一口,冷笑着,开门见山地问:
“你知道詹森科尼利斯给我开了什么价吗?”
“您去找兰科博伊尔少校私谈了?”温特斯蹙眉。
“当然去了,谁没去呀?”盖萨一副理所当然地态度,挑衅似的反问,“你没去?”
温特斯坦然回答:“我还真就没去。”
盖萨一时语塞,他轻哼一声,摇了摇头,“说明你还太嫩。”
温特斯笑了点下头。
盖萨又磨了会牙,才再次开口。
从他的语气和表情中能看出,对于接下来所说的内容,上校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
“兰科博伊尔代表詹森科尼利斯许诺,”盖萨说,“只要我愿意合作,他可以把格罗夫马格努斯‘操作’掉,助我取而代之。”
盖萨原本想看到狼崽子大吃一惊的表情,没想到温特斯蒙塔涅一点也不惊讶,甚至还在轻轻点头,令上校有一点失望。
“您信他们的承诺吗?”温特斯问。
“太他妈滑稽!太他妈可笑!太他妈荒谬了!”盖萨连骂了三声,眼神却有点飘忽不定,“所以不像是假的。”
“假如我处在科尼利斯本部长的位置,也会做两手准备,”温特斯若有所思,“‘毒蛇’马格努斯已经声名狼藉、人人唾弃,与其高成本维持他的统治,不如重新寻找一位受欢迎的合作者。”
“呦呵?你还帮他分析上了?”盖萨哑然失笑,“还净挑好话说?”
“不是只说好话,”温特斯从容不迫地说,“只是把好话说在前头而已。
“政权更迭,究竟是会在短期动荡之后带来稳定,还是会急速滑向下一次政权更迭,完全是未知数。
“譬如,旧帝国历185年,南科里亚发生军事政变,甘迪皇帝坐视自己的附庸被推翻,从结果来说,他没选错。
“但是就在两年后,旧帝国历187年,甘迪皇帝又默许威尔南的腐败统治者被自己的部将取代。这一次,却让威尔南的情况变得更加糟糕。
“当然,事后来看,肯定能找出各种各样的‘先见之明’。可是对当时的人来说,恐怕谁也不敢断言未来会走向何方。”
讲到兴头上,温特斯忍不住补充了一句,“而且就在威尔南政变的同年,甘迪皇帝也被刺客开了瓢……”
盖萨听得又生气、又想笑,“你……你这都是从哪知道的?”
“从冥河重返人间以后,”温特斯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就一直在勤学苦读。”
“滚一边去!”
温特斯耸了耸肩,好像在说,信不信由你。
两人又在河岸的矮墙上闷坐了一会。
“我是不会被詹森科尼利斯收买的,”盖萨率先打破沉默,有点疲倦地说,“但是他们既然能给我开出这个价码,就能给别人也开出同样的、甚至是更有诱惑力的价码。
“的确,”温特斯赞同地点头。
“斯库尔梅克伦和马加什科尔温来找过你吗?”盖萨低沉地问。
温特斯明白上校在问什么,他严谨地回答:“还没有。”
“他俩也没来找我,”盖萨冷声。
温特斯愣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点僵硬的关节,开玩笑道,“为什么,我感觉,就算我们不同意交换人质,兰科博伊尔的目的也达到了?”
盖萨恨恨地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根子上,还不是因为我们自身有问题?所以必须赶快做出决策,越拖问题越大,动起来反而就没问题了!”
一想到白天那场投票表决的结果,盖萨就无比恼火,“今天你为什么不支持我?”
“先别急,听我说,”温特斯转过身,先前的自由散漫全然不见,他直视盖萨阿多尼斯,意气风发地问,“既然您已经听过詹森科尼利斯的条件,为什么不听听我给您开的价码?”
盖萨满头雾水,下意识皱起眉头。
温特斯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我需要您同意设立外新垦地,可以暂时不给予外新垦地的赫德人完整公民权,但是必须制定给予他们完整公民权的时间表。”
盖萨的眉心直接拧成了一个结,但他没有开口说话,忍耐着继续往下听。
温特斯又竖起一根手指,“第二,我需要您支持巴德中尉成为国民议会的议长,同时支持卡伊莫尔兰成为国民议会的副议长。不必担心《分离法》,巴德中尉的退役申请已经提交。”
盖萨的表情已经变得有点怪异,但他还是没有开口。
温特斯竖起第三根手指,“第三,我需要您同意释放加斯帕尔上校及其部下,并且同意他们返回江北行省。运输可以由我来负责,您不必担心。”
不管盖萨上校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温特斯竖起第四根手指,“第四,我需要您同意马加什科尔温中校的计划,允许他独领一军,动用‘合适’的兵力,‘征讨’北麓行省,打通连接维内塔的路线。”
“第五!第六!第七!”见温特斯还要竖第五根手指,盖萨阿多尼斯终于忍无可忍,腾地起身,顶到温特斯面前,口水都喷到了后者身上,“第八!第九!第十!还有多少?!”
“好小子,”盖萨上校气得都有点哆嗦,“什么便宜都让你占了,是吧?”
他怒极反笑,用一种深受震撼又忍俊不禁的扭曲表情,厉声质问:“你这是给我开价码?还是在给我下最后通牒?!”
“我还没有说我的价码,”温特斯沉静如水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能让人信服的力量,“上校。”
“什么?”盖萨稍微冷静了一些。
“我,将支持你,成为帕拉图共和国陆军最高军事指挥官,”温特斯泰然自若地擦掉脸上的口水,继续说,“第五,我需要你保证,在得到充分的情报支持前,不要贸然出兵攻打诸王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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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是这么和你说的?”斯库尔梅克伦一脸不敢置信,狐疑地问,“你没听错吗?”
“我聋吗?”盖萨没好气地反问。
斯库尔上校思忖片刻,“这不是一笔公平的交易――条件简直好到令人不敢相信!”
盖萨轻哼了一声。
斯库尔上校小心翼翼地问:“你确定……他没有别的盘算?”
盖萨一呲牙:“你怎么不自己去问那小子?”
斯库尔不说话了,低头看着手指,再次陷入沉思。
“你怎么说?”盖萨转头问马加什科尔温中校,直截了当地问。
马加什中校的表情阴晴不定,漫长的沉默之后,他缓缓开口:“我……可以接受。”
盖萨没说话,只是点了一下头。
“不得了,”马加什科尔温深吸了一口气,释然地笑了起来,他很有风度地称赞道,“从来只见过少年得志,气盛轻狂,目空一世。这还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有人能……能做到这种程度……”
“你真的确定吗?”斯库尔实在放心不下,又问了一遍,“温特斯蒙塔涅甘愿让出最高军事指挥官的职务?这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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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确定吗?”盖萨难以置信地问,“你要把最高军事指挥官的位置让给我?这可是……”
明明是自己捡了个便宜,盖萨却反而着急起来,“我告诉你,这可说不定是你今生距离这把椅子最近的一次!等到我们拿下诸王堡,说不定内战就结束了!你再想往上爬,就难了!”
下一秒,盖萨阿多尼斯看到狼之血的眼眸如深潭般幽黑,后者的语气无比平静,说出的话却令他脊背生寒。
“真希望我能和您一样乐观,”温特斯蒙塔涅问,“您为什么会认为战争能在诸王堡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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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还要了一样东西,”盖萨每次回想起温特斯蒙塔涅问的那句话,都感到一阵悲凉和绝望,他甩了甩脑袋,暂时不去想以后的事情,专注于眼下。
“他的第六个条件,”盖萨对斯库尔和马加什说,“他要‘第二陆军学院’。”
“本来也是他张罗办的,”既然已经接受现状,马加什科尔温的态度变得十分干脆,“他要拿走,无可厚非。”
斯库尔上校却有点患得患失,他有点不好意思,却又忧心忡忡,“说实话,我……我还是有点,唉,他太年轻了。把陆军学校交给他,用不上二十年,帕拉图陆军里面就全都是他的学生了,到那时,他也才四十岁呀……”
盖萨没有理睬老战友,又竖起一根手指,“他的第七个条件――他要一颗将星。”
“哦?”马加什科尔温闻言,好奇地问盖萨上校,“您说服他了?”
“不是给他自己要的,是给约翰杰士卡要的,”盖萨阿多尼斯瞥了斯库尔上校一眼,“他希望我们同意,由独眼杰士卡担任‘第二学院’的首任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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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萨阿多尼斯上校成为新政府临时最高军事委员会主席的消息,在公告张贴出来以前,就已经如同野火一般传遍了整个枫石城乃至新垦地。
等到公告正式张贴,反而让很多人有了一种靴子落地的空虚感。
对于这项‘任命’,新军内部有人不解、有人不忿、有人不平、有人欢呼雀跃。
军队之外的旁观者们也对此议论纷纷,流言四起。
但是不管军队内外的人们如何看待此项任命、解读出多少隐情,都不会改变这样一个事实――帕拉图共和国新编军这台战争机器,已经正式开动起来。
指挥序列的厘清,就像是打开了蓄水池的闸门。
署着名字的一张张羊皮纸,如同洪水般奔涌而出,流向新军的每一块骨骼、每一根肌腱、每一处血肉,将这台战争机器从沉睡中唤醒。
战争又要来了,无人对此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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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上一次集体表决以后,四郡军队的正式军官,第一次云集于此。
每名军官都领到了一份写着自己姓名的、漆封的委任状,但是在得到命令之前,谁也不敢打开。
布道台上,盖萨阿多尼斯――现在是准将了――表情冷峻,语气严厉地发表讲话:
“……你们手中的委任状,就是你们的最终任命。
“可以不满,可以不服,可以忿忿不平。
“但是,命令就是命令!
“不容拖延!不容申诉!不容拒绝!”
盖萨一挥手:“现在,听口令――开封!”
大教堂里的军官们齐齐揭下漆封,打开了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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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德尔躲在宿舍外面的角落,紧紧闭着眼睛,用力打开了通知书。
又呲牙咧嘴地做了一会心理准备,他才鼓足勇气,重新睁开眼睛。
甫一睁眼,他立刻一目十行地在信笺内寻找。
把信封交到他手里的正式军官已经告诉了他,“蓝色是‘是’,红色是‘否’。”
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侯德尔的肩膀,吓得侯德尔一激灵。
敢在这种时候刺激侯德尔的,只有克劳德李。
“怎么样?”克劳德问。
“什么怎么样?”侯德尔有点想哭,但他强行忍住眼泪,故意装作满不在乎地说,“咱是谁呀?咱是阁下的亲兵!能有什么问题?”
可是克劳德却分明看到,侯德尔如同捧着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般,将通知书护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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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森学长!”伍兹――现在是上尉――怯生生地停在办公室门外,朝着门里大喊,“大炮我可就拉走啦!”
房间深处,传来一声野兽般的低吼:
“滚!”
“行!我这就滚!”伍兹上尉忙不迭地跑路。
不过临走出靶场前,他还在一个劲地叮嘱一个脸上长着可怕胎记的军官。
“要多开解学长,”伍兹拉着胎记军官的袖子,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不要太难过。要是他有什么异样,立刻通知我。”
胎记军官――‘恶魔’昂斯冷淡地点头。
挽马拖着铁峰郡军的大炮离开了靶场,现在,它们已经属于新组建的新军炮兵团。
连同大炮一起被划拨出去的,还有大部分炮兵,以及配套的弹药、装具。
马铃铛声音消失之后,铁峰郡军的靶场立刻变得冷冷清清。
恶魔昂斯在靶场门口站了一会,默默关上了靶场大门。
他难过地走进理查德梅森的办公室,不知该说什么好。
却发现梅森――同样晋升了一级,如今已是少校――躺在行军床上,举着一个巴掌大的火炮模型,正在偷偷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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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炮兵一样,原本分属新垦地各郡的骑兵,也被正式整编为独立编制的骑兵团。
塞伯卡灵顿中校坐在树荫下,摆弄着他的新帽子,半真半假地抱怨:“新垦地这穷地方,裁缝的手艺是真不太行。”
安德烈亚切里尼上尉站在树荫下,一只手背在身后,沉默地演练着内德史密斯劈刺术,一下又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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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泽尔莫罗上尉的住处,少见的迎来了一位访客――曾经的小马倌、如今已经长成一个男子汉的安格鲁。
“莫罗少校。”安格鲁郑重地呈上委任状,尽可能不去看丹泽尔莫罗脸上的铁面具,“我带来了您的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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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个瞎子,”约翰杰士卡冷冷地问,“给我做衣服,有什么用?”
“您已经是将军了,”安娜柔声安抚,“当然要穿配得上将军的衣服。”
莫名其妙跻身将官行列的约翰杰士卡轻哼了一声,虽然态度依然冷淡,但还是很给面子地配合安娜的指挥,任由裁缝摆布。
一旁的温特斯向着安娜眨了眨眼睛――他的这位老上级对待任何人都不假颜色,唯独对纳瓦雷女士非常敬重。
所以温特斯特意把安娜请出了山。
“你也该做新制服了吧?”杰士卡冷不丁地问。
“是的,”蒙塔涅少校笑着回答,“我也该做几套校官制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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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民议会第一次正式全体大会,正在召开。
议长席上的人大声发问:“枫石城的代表们?”
枫石城的座位区,一人起身回应:“尊敬的代理议长,我们推举卡伊莫尔兰阁下,代表枫石城在最高委员会中发言!”
代理议长:“支持的枫石城代表,请起立!”
枫石城的代表们站了起来。
代理议长敲了敲木槌:“通过!”
“铁峰郡代表们?”
“我们推选吉拉德米切尔阁下,代表铁峰郡在最高委员会中发言。”
“沃涅郡代表们?”
“我们推选巴德阁下,代表沃涅郡在最高委员会中发言。”
“雷群郡……”
雷同的流程,很快就走完。
新垦地六郡一区各自“推举”出了一位成员,在国民议会常务委员会中,“代表各选区发言”。
不言自明,这个只有七人的常务委员会,才是国民议会的大脑和心脏。
接下来的流程,反倒比较平淡。
但是对于某些人而言不是这样――卡伊莫尔兰紧紧盯着沃涅郡座位区的某个身影,眼睛嫉妒得都快要流血。
而那边,代理议长还在继续往卡伊莫尔兰心里捅刀子,“诸位可敬的代表,请允许我提名巴德代表,为新垦地国民议会议长……”
巴德的提名被毫无悬念的三呼通过,代理议长当场交接了职务。
坐上议长席位的巴德脸上看不到任何自得之色,他环视会场,敲了敲木槌,毫无滞涩地进入了工作状态。
“诸位代表,”巴德的声音响彻会场,“下面,请对正式日程中的第一项提案,关于设立外新垦地行省的提案,进行表决。”
――
就在新垦地国民议会通过设立外新垦地的决议时,盖萨阿多尼斯准将终于得到了准确的情报,确认了诸王堡内只有不到五个大队的联省士兵。
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何等宝贵的战机的盖萨阿多尼斯,怒不可遏地下达了出击命令。
白山郡步兵团一个营的先头部队,天还没亮,就背上行囊,再一次踏上了征程。
他们的歌声,在大路上回荡:
“我们行军路途遥远;
“战友们,向前看。
“军旗迎风高高飘扬,
“军官都在最前面。
“战友们出发!出发!出发!
“亲爱的人儿,
“请等我回来。
“听军号在召唤,
“再见吧,出发……”
――
就在新垦地的战争机器轰鸣着冲向诸王堡的时候,千里之外,联盟军南方面军也在夜以继日地备战。
城内的失业贫民和城外的农夫都被动员了起来,或是为口粮,或是为黄金,纷纷投入到挖沟夯土的工作中。
城墙下,原本是骡马集市的地方,已经变成一片大工地。
城墙外,肉眼可及的范围内,树木和房屋要么被推倒,要么被焚烧。
太阳才刚刚升起,詹森科尼利斯在诸王堡码头给部下送行。
“你的战场虽然没有枪炮轰鸣,但也处处是刀光剑影――我们就全指望你在圭土城的奋战了,”詹森科尼利斯面带微笑,轻松地对面前的校官说,“记住,能要什么就要什么,能要多少就要多少。
“钱、军械、粮食,凡是军部能提供的,只管去要。我会安排人协助你筹款,帮你在议会造势,但是最重要的,还是要看你……”
校官频频点头,“本部长,”他面露不忍之色,难过地说,“您保重。”
“不必担心我,”科尼利斯笑意不减,“从我踏上帕拉图的土地开始,我就只会有两个结局,要么胜,要么死。无论是哪个结局,我都无怨无悔。”
就在这时,城内传来的出城路上的联省士兵们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