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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首诗,昨天把它弄坏了,无法重又恢复。不,不是昨天弄坏的,是今天,明白吗?昨天尝试把它组拼,是今天不经意弄坏了的。我宽恕今天(又能怎样呢),极力组拼昨日的诗。
事先声明的是,在语言世界中存在一种原初的语言,它跟诸位读者平日的语言截不相同,在语音语义上毫无关联,我且称之为祖语言,祖语言不是远古时期人类对万物的初级命名,也非多元文化融合而成的世界语,凭我一人之力,根本无法形容它,唯可一口咬定的是,我誓保祖语言存在,它超越了我们现有的世界任何语言系统,不同的语言仅是它的影子,在我之前一定有人早早就发现它,不说而已(他们实在明白,用任何字句去形容祖语言都是班门弄斧,太微不足道了,我呢,写了四十年诗才窥穿祖语言的存在)。
我是一位不学无术、吊儿郎当的浪人,当然对祖语言一窍不通,那是语言学或哲学的学术范畴,无许我高谈阔论。不过要说到现代汉语,我虽不及深谙其意义,至少也算得上是把玩过许多字句的老刀手吧。
写诗归于年少恶习,那时不识滋味,逢遇新奇的物色,就大肆摆弄一番,无奈才气萎短,只算小玩意儿,还洋洋自得。时日一久,不知废纸能留诗几句,付却寒炉也就诱狗垂涎。我以汉字作诗太多了,多得腻,直到有一天,发现了祖语言,惊讶其辉芒,久久不自已。当时极想写一首诗,不属于汉字,仅是借汉字在场,它的音律谨慎优美,虽然汉译版太糙。这首诗的祖语言版本遍布典故、象征、隐喻和真理,人们只读汉译版就休想懂它之精妙。
乍一看,写一首祖语言的诗,于我这个大半生只懂汉语的人而言多么空想,但我写成了,我昨天写成它,狂欢、亢奋,还来不及整理,站起来读一遍稍不留神被脚边的玻璃球绊倒,摔落地面一瞬本能地抓住什么抓住了诗那首诗,于是被我扯裂了。
我没有污蔑今天。确实说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为人不够公正,谁能行事永远不偏不倚呢,那是我少不更事的年纪,事事以决斗分胜负,你们一定不曾想象吧,法律和警力通常像一具尸体,在街角搏斗死去是那一带不时发生的事,白天有人报仇雪恨,向邻里展示自己的凶残,夜里时分从卧室传处一声惨呼。死亡是伸手可及的站点,我们朝着它,不停划桨,也不停被弄潮儿推翻,我从混战的年代生存至今,眼下白灿灿的环境处处与我为敌,你们明白吗?白灿灿的环境,无时无刻迫害着我这种诗人。
周遭的人觉得我有被害妄想症,不,你们不够灵敏,太容易被杀死了,从语言背后的权力、从日常习惯、从职业的位置,你们不断被杀死,我总是,大早出门就看见那些迟钝的家伙,肢体散架,灵魂残缺,还清了清喉咙祝我早安保持心情愉快。清早的所见所闻决定当天的状态,我恐惧啊,这样下去会变成疯子的,我不得不逃避起来,在那些早起的日子里,把自己死死反锁在卧室,一旦响起敲门声,我就大肆发怒把来者驱逐。这方面我父母相当顺从我,他们早早起床出门,尽可能不作响,连摆放餐具都像轻抚羽毛的动作,他们穿衣时因寒凉而发抖,好比晃动一根羽毛。在未醒的空气中,他们洗漱,把羽毛挡在我和水流声之间,我只要瞥见阳光照射在帘子上就无法再睡了,便站在落地镜子前打量自己,脱光睡衣,不揉眼睛,长久凝视自己,凝视会在某个时间点上发生突变,你看着你,你看着你……没有声音,你与你之间,召回了第三个你,它平时不在场。第一个你总在观察外界,你被这个自己瞒骗,以为它是世界;镜中的你是映像,它审视着你周遭;第三个你等候前两个你隐去时,才闯到外界,蓄意破坏伟大工程,把年度表彰逐项数落,嘲讽代表大会暗箱操作,精密地干扰长短不一的指尖,划破薄如蝉翼的锦囊,不等周遭反应,便逃窜回虚空深处。
我大半生在尝试驾驭它,它待人粗暴无礼,闯祸连连,我们斗争的方式还是决斗,以匕首和铁铲,两败俱伤仍徒手搏击,记得最惨烈一次是在墓园。我在墓园度过三年,日期在湿冷与浓烟之间滑动,外界的人把一具具尸体焚化或不焚化,远来入葬。你们把墓园当作人的文明结晶,不,是结粉,不不,是散粉,永久保存,它蹲在墓园门口,终日盯着死死的灵魂,露出獠牙,把长长的积满黄垢的指甲插进褐土,玩弄一只不积网的蜘蛛。我大吼,让它滚远点儿,它扑上来,拧紧我的呼吸道,再跃进墓园,穿上食尸鬼的外皮。
天哪,我不堪回首的……也正是迥异于人的这等经历,造就了我。你们以为强愁赋诗就能养出灵性吗?不可能,你得成为忠实的信使与坚韧打手,歌颂吧,在你享受速度与丧失意识一瞬,我总在不安地奔逃、寻尝,垂死之际才悟出祖语言的存在。
我对墓园的日子念念不忘,那里深沉地掩埋着人类的恶意与哀怜,彻夜的哭泣使稚嫩的发梢被廉价汁液渗染,求救只是徒劳,唯有借一张帘子遮掩你的躯体,哆嗦成团,不要忘记呼吸,不要梗咽,漫漫长夜总要蠕动过去,好长一段时间,我根本不敢作声响,直至凌晨时分,天穹之下有暗蓝苏醒,淡红与浅黄预示着回光返照,我才回过神,恍惚张开手掌。墓园,与产房隔了两里地的墓园,何必还留给世人以轮回的遐想呢。
<bB/> 我痛恨今天,它提醒我谨记非虚非实的往昔,乍一眼看去陌生且使我恐惧的……余生更是背负沉重的它走动远处。我时而反手摸索它,顺着它龟裂的纹路,硬冷的触感,从来不曾回头看清它的模样,它死死黏在我后背,像寄生物,我卑躬屈膝,毕竟当时就下意识告诉自己,忍受吧,通往祖语言的大门正要缓缓开启,我已看见魁梧的门卫,它从卡夫卡的焚稿走来,挡住我的视线,我要越过它抓住我的诗……我的诗穿着一套盔甲,盔甲上镀着我熟悉的字词,以及无人领略的奥义。
事到如今,祖语言的诗,我不在乎了。我倒在自己的错觉之中,眼前是垂下的一盏黄灯,一束干花向上求饶。倘若干花要生长,黄灯要把暖意传达开去,并非不能,只要在其间放置一盏玻璃球就可以了。玻璃球旋转(尽管看着像静止),它会迸发出火星,小火苗,烧旺,怎么也扑不灭,熊熊燃烧,劈啪作响,一团不知火。
好了,先生,我简述完一首诗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