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愁善感是一种病态挂念。我认为我没有多愁善感,因为以上想法不仅不使我颓废,反而兴奋,我迫切想洞察其中变化。你们任何人,总是向未来发去指令,而未来的自己冷笑,轻易就能挡拒开去。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思索良久,我畏缩地做出结论。
爱情,如果有始终贯穿它的情感,我认为是恐惧。
当我们在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界里,找到这一时代自己认为最美好(或说接近主观性的理想之美)的活生生的人,我们是多么惊讶,就像刚踏足一片古老的原始土地,你能想象河水为你扬帆的船而流淌,山林为你富丽的别墅而茂盛。这个同时也对你钟情的人,值得你奔赴千里,也值得你抛弃珍藏多年的情书。你死命张开怀抱,要拥之入怀,可是渐渐变成伸手乞讨,变得绝望求怜……手臂伸得更长,要无尽的多。就算让你抱住,做爱几千次,又如何呢,我们生存在绝对的不确定之中,正是这种不确定,好比此消彼长的浪水,一望无际的大海不是人间么?你看暗涌不平的潮汐!它形成密云阵雨,凝成冰晶,它有一颗坚定永恒的恐惧。
四月二十九日,那天我站在小九不远处。她背向我,留意到我逐步走近。
正午时分,诺达的车站广场弥漫着汗酸与焦味,烈日把地面移动的人、玻璃和铝皮照耀得光白刺眼。要靠近了,要作招呼了,我暗地里说,她就是我朝思暮想的女孩,是一点一滴积聚成喜欢的小九,她的实体就在这里,她的小马尾,她的背影,侧脸,记住了,这是我的小九。
我们把四月二十九日度过成普通情侣的平凡一天,其实只是几个小时,傍晚,我便乘上火车回到我生活的城市,在车厢透过窗看无限夕阳,等一轮钩月。
我们一起走过东街,在荒凉的楼梯转角处拥吻,当嘴唇相触的瞬间,感觉到一种柔软的亲切流淌进我的躯体,这之前,我从不觉得这遥远的相爱是发生过的。我困顿的灵魂审视着一切,小九就在我的鼻子前,我的臂膀可以紧紧揽着她,我们的心脏只隔着躯骸,我一呼吸就能闻到她平常生活的味道,手指能触碰到绵软而有肉感的小九的脸,她张嘴咬我的锁骨,那种炽热湿润的痛痒,我统统感觉到了,所有都拼凑着小九的真实形象。她清凉的手紧扣我的手,我们在图书馆给对方写信,正如这几个月我们各自在枕边、在不平坦的桌面上,在深夜、在午睡时刻,窝着写交换日记一样。
她看我的写作手稿,低声笑说:“我知道你会写。”
我也笑了。那张纸上,只有潦草几字:西瓜另一半。
西瓜的故事,要讲回上年七月。
七月是火月,那个七月,我去到乡间外婆家避暑,流尽了二十一个冬季的汗水似的,也享受晚风和豪雨。我在当地没有同龄朋友,只好独身漫步田野,戴一顶草帽,热极了就脱去上衣。赶上万里无云的傍晚,我能爬到屋顶坐着哼歌,读书,一直耗到夕阳逝落,繁星会流成小溪的模样。一直到八月,我和小九交换过上千条信息,每到晚上九点多,我就等待十点,我们习惯在十点聊几句道晚安。是吗?那时我就偷偷喜欢小九了,是刚醒来抱着一只家猫那种喜欢。
我问她,西瓜真的可以半只挖着吃吗?
她说,很小那种,半只挖着吃。
……
现在想啊,西瓜的另一半呢。跟你分享西瓜另一半的人一定很满足吧。能通过味蕾感觉同一种清甜,然后想到“这是小九吃着的甜味”,就可以很幸福了。那个七月,我们仍然朋友关系,才刚开始一起用白幽灵,还有太多可以希望尚待开启,但其实我已经从遥远的距离中,隐约察觉到恐惧了,这种恐惧蔓延到我们说“我爱你,我也爱你”,蔓延到四月二十九日下午四点的转身道别,还蔓延到未知的深处。
所以,换若我是吃半个西瓜的人,我一定谨慎不提西瓜另一半,最谨慎的做法是,我吃了整个西瓜,吃了它所有的味道,吃完了,全是我的。你知道吗?我并不惧怕失去或拥有,而是很久以后当你回忆我们,如果整个西瓜里头我并非一半的份量,可能只是一小口,甚至连一块青皮都不是,现在的我们是要承受多大的辜负?
想到这里,我能感觉到旁边的一瓶牛奶,随机播放的一首流行歌,一本卡佛的小说,都充斥着强烈恶意。现在的我要期待什么的话,只能不停往未来加重砝码,而我本就对未来的自己充满不信任。当小九说西瓜的另一半给我吃,我不知道意味着什么,能意味着什么?我停止征引任何象征意义,把其作为符号的能指和所指都剔除,然后翻个底朝天,看看,她到底给了我什么?
〰于是,这就是爱情。
我说得很乱吗?根本就没想说清,说不清的,我没办法给你们一对恋人的浪漫经历,我给不了小九早在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黄玫瑰的记忆,连支离破碎的音符也没有。所谓爱情只剩下赤裸裸的现实,谁能告诉我它是什么?我盯着它,正如盯着一面湖,一盏深夜的白炽灯,喧嚣世道中的一粒尘埃。甚至想立刻永不联系,断绝这段恋情,我无法忍受任何变故,从眼下截断的话,至少我回忆起来时,它是满载幸福的,没有任何残忍成分。你看吧,我们这俗世凡人,活在充满烦恼、厌倦、怀疑、失望的世界里,凭什么坚信谁和谁的爱情永恒鲜活?要永恒鲜活,那就杀死它啊。
爱情本身的存在,正如它一开始并不存在。还有比这种更让人恐惧的真实吗?犹如正在热恋或爱过的人谈论爱情,还有比它更稚气可笑的吗?
小九,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