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过这一场,秦念西终于开始说话:“外翁,我看见了那个人,那个一把火烧了万寿观,烧了清风院,还有广南王府别院的人。”
张老太爷和张家老祖俱是一脸骇然,心神激荡之间,却听得那个弱弱地,带着些嘶哑的声音继续道:“阿念,也是在那场大火之后,醒了过来。”
张老太爷一时心痛如绞,低低问道:“你是说,你也在那火海里……?”
见得秦念西轻轻点头,张家老祖不知不觉间,额间青筋隐现,双手已经紧紧攥成拳头。
张老太爷愣怔了半晌,才再次轻抚着秦念西后背,柔声安抚着她。
杜嬷嬷带着紫藤,拿了干净的衣服鞋袜,进了松竹斋,见得四下人都站得远远的,便知有异,只略微扬了声音禀道:“老太爷,先让姑娘换身衣裳吧……”
张老太爷叫了进,让杜嬷嬷和紫藤侍候着秦念西在松竹斋西侧的净房里,梳洗去了。
张家老祖却示意张老太爷,往东边厢房里去说话。
张家老祖蹙眉道:“她先前没说过此节?”
张老太爷摇了摇头:“从前有一回,她说起梦里的一些事,然后就有些心神失守,当时是太虚给了还魂丹,才稳住了,后头我们便不敢再随意多问了。眼看着这一年多,倒是一日好过一日,是侄儿大意了。”
张家老祖仍旧愁眉不展,眼神里却多了一丝坚决:“今日,既然已经说到此处,不如干脆问清楚些,所谓不破不立,是脓是血,也得挑破,否则长期如此,只怕更不好。”
张老太爷看到自家叔父眼中的坚决,只长叹了一口气,无奈点头道:“如此,侄儿先备好金针和还魂丹,可还需要什么?”
张家老祖摇了摇头,轻声道:“若是今日夜里无事,明日清晨,三叔便要给她用点三叔配制的瑶花丸,此时时机正好……”
秦念西换洗过后,到底回过些精神,开始说起那睁眼前的最后一幕。
那几年,天下已经大乱,战火四起,许多小股势力也趁机占了山头拉旗做大王,还有些不明身份的势力,在四处烧杀抢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简直民不聊生。
开始时,广南军深得人心,长驱直入占领了湘楚以南。
秦念西把万一之望,寄托于广南军,一批又一批,把君山医行的大夫,送往广南王军中,又运用君山药行,断了各地止血药材,都送去了广南军中。
还有钱粮布匹,盐铁马匹,倾张家之力,倾家荡产资助广南军。
但自此开始,广南军腹背受敌,南诏日日虎视眈眈,北军也在摩拳擦掌,还有些神秘势力屡屡挑衅。三方只要一方有动静,另两方必会从旁进攻,行蚕食鲸吞。
战事极为复杂而艰难,即便广南军枕戈待旦,也是输赢各半,将士伤亡极其惨重,若不是张家倾全力相助,只怕死伤更多。
到最后,万寿观道人尽出,有去往广南军阵前的,还有接替死伤无数的君山大夫的,君仙山上,除了后山几处隐秘之地,死守典籍之弟子,几乎已经成为一座空山。
到秦念西葬身烈火那年,广南军已经连续南撤,甚至放弃了江南西路。
除广南军以外的所有势力,都深恨君山医行药行,还有君仙山万寿观,更探听到,这三处均听令于君仙山清风院张家,而张家这一代家主,居然是个被休弃的妇人。
此时的秦念西,已经无家无国,无亲无故,本想一把火烧了清风院,却又心疼万寿观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就在她欲饮鸩自杀之时,君仙山上,却从万寿观开始被人放火,然后是清风院,然后是广南王府别院。
秦念西欲癫欲狂,饮了毒药,抄小路进了万寿观,上了那处最高的藏经楼,她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也许只是想看看,究竟是谁,要烧了君仙山上的一切。
她永远记得那一幕,那些人从山门处纵马而来,万寿观正门洞开,他们长驱直入,在藏经阁前的广场,勒马仰望。
为首之人,身披黑色斗篷,面蒙黑巾,熊熊烈火照亮了他花白的鬓角和冷厉的眼神……
那双眼,不是毕彦还有谁?
便是再死一次,秦念西也不会忘记。
秦念西耗尽最后一丝精力,说完这些,便沉沉睡去。
这一夜,松竹斋里灯火通明,张家老祖和张老太爷,还有太虚真人,议了整夜。
天将明未明之时,张家老祖号了秦念西之脉,迫她在睡梦中吞下了第一颗药丸。
秦念西隐隐只觉一股热气从丹田而发,不自觉开始运功化药,三个周天,才化了那一颗药,睁开眼,却只觉神清气爽,好似比从前,五感更加明晰。
她能听到,那三位老人轻微的鼾声,还有远处竹林中,风吹竹叶的婆娑声,便干脆起床,往竹林练功去了。
今日真有身轻如燕之感,秦念西飞身而起,从竹林上掠过,几个起纵,开始在偌大的清风院各个林子上头游走,韵嬷嬷展开流影步,意图跟上,却始终只能看到那个背影。
一通酣畅淋漓之后,秦念西回到松竹斋,三位老人均已起床,张家老祖见得秦念西面色红润,气息充盈,哈哈大笑道:“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无烦忧。一觉过去,万事皆新。”
秦念西屈膝道:“多谢曾外叔祖,阿念叫长辈们担忧了,从此之后,必不会再如此。”
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俱都面含微笑,眼神中满是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