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与落败潮湿的一楼不同,它重新装修过,惨白的墙和明亮的灯,以及精密的仪器,与这老旧的楼格格不入。
里边一个戴着口罩,穿着除菌服的中年男人,正在记录数据。
他听到动静转头,看到是谁后诧异问:“罗院士,您怎么回来了?”
罗文博脱下西装外套,换上旁边的除菌服。“想到一点事情,不做不行,就干脆回来了。”
“是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不用。是些老数据,我自己找就行。小李你要没事就先去休息吧。”
“还要检查二号研究者的数据……罗院士,既然您回来,这事交给您了。”
“好。你走吧。”
罗文博等他走掉,进去自己的办公室,打开桌子下的保险柜,拿出十五年前的一本文件。
在他戴着眼镜仔细的查找时,一个人悄声无息进来,站在他的桌前。
罗文博看投在桌上的暗影,扶着眼镜抬头,看到站在面前的人,苍老的脸稍有些意外。
但又像是意料之中。
时栖望着他。“罗先生,要我帮忙吗?”
罗文博靠椅背上,笑着看她。“很高兴见到你。”
“真的吗?”
“当然。”他如沐春风,脸上不见半分亏待。“你的存在,证明我十五年前的实验,并非完全失败。”
“它是失败的。”
“对,与我设想的还有一点差距。但看到你这么健康和聪明,这又大大的超出了我的预期。”
时栖脸上冷漠导常,眼睛微眯。“你害死了那么多人,没一点后悔和羞愧吗?”
罗文博不解的问:“我为什么要有?小栖,或者我应该叫你C博士?你发表的那几篇论文很精彩,当然你是实验品,优秀是不用说的。所以你应该知道,每项新的变革背后,都必定会有所牺牲。”
说到这里,他有些兴奋。“你知道这项实验的成功,将会为人类减少多少痛苦和带来多大的好处吗?这是你根本无法想像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它同时也会带来多少坏处?”
“这我确实还没来得及想。”
时栖走近他,双手撑在桌上,冷冷的俯视他。“如果都像我一样,他们有多大能耐,带来的破坏力就有多大。当你的完美计划受用者超过人类的三分之一,剩下的那三分之二便会成为奴隶。我们如此辛苦购建的和平世界,会再度陷入混乱。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罗文博笑起来。“你想太远了。这不是疫苗,谁都可以打。而且,制度是可以慢慢定制的。”
“由谁定制?你们吗?还是那些位高权重者?”
“嗯,你很聪明,也很冷静,我不跟你争论这些遥不可及的事。我跟你谈谈眼前的事。”
罗文博起身往外走。“我带你见个人。”
时栖看神色如常的人,跟他出去。
罗文博带她去三楼,轻轻推开一个房间的门,打开床头灯。
印着卡通动物的小床上,安静的睡着个小女孩。
从她健康的肤色与熟睡的模样,不难猜出她应该有个好梦。
罗文博看着小女孩讲:“你应该认识她吧?她叫王欣冉,白血病晚期。”
时栖望着床上的小女孩许久,抬帘看他。
罗文博向外示意了下。
他关上门,一边下楼一边讲:“经过初步治疗,她的造血干细胞已经恢复百分之八十,用不了多久,她就可以跟其他健康的小朋友一样。”
“不仅是白血病,其它疾病也一样。难道你没发现,自己伤口的愈加速度,要比一般人快吗?”
罗文博回到二楼,转身看她:“能跟我说说,还有哪些值得让我惊喜的事吗?”他说完讲:“我从没想,居然能这么快跟我的实验对象说话。”
时栖面无表情,没说话。
见她一幅敌对的模样,罗文博慷慨激昂的讲:“做为一个科学家,在取得人类历史伟大的进步时,总是要牺牲一小部份的。就像小白鼠,那些灵长类猴子,它们的牺牲难道不是一种罪恶吗?”
时栖沉默的问:“……她真的能好吗?”
听到她这话,罗文博笑起来。“可以,我保证。”
“不会有后遗症?”
“像你一样。可能不会像你这么优秀,毕竟她年纪有些大,有些东西一但形成就很难改变。”
“这么说,还是会有后遗症。”
“还不确定,但即使有,我也会找出应对方案。”
“你大概没这个机会了。”
随着她低冷的话,凌乱的脚步声跑上二楼,全服武装的特警挤满了实验室。
“罗先生,我喜欢你一把年纪还这么有创新精神。但我守旧,也知道一个失去秩序的国家会变成什么样。”时栖望着惊讶的罗文博,微微一笑。“你留下的这些研究成果,我会好好利用的。至于你的功过,几十年后自有人评价,现在就暂且交给法律吧。”
战修宇挥手。“把罗院士请走。”
罗文博看说这话的人,自恃其才、超然物外的笑了下。
他不见丝毫慌张与胆怯的讲:“看在你这个请字上,我就配合你。”他说完看时栖。“我有预感,这项实验还会由我继续下去。你最好别动这里的东西,它们的价值无法计算。”
时栖淡漠道:“无法计算是未知的结果,是那些本该拥有无限未来的人。你还是想想怎么向那些死在你手里的孩子忏悔吧。”
“罗爷爷,发生什么事了吗?”
突然这时,一声稚嫩的声音出现凝沉充满警戒的房间。
是王欣冉和刚才那个科学家。
他们住在这里。
罗文博向她伸手。“欣冉……”
时栖低声讲:“欣冉,过来。”
王欣冉看到她,惊喜的跑过去。“姐姐,你怎么在这啊!”
她笑着冲过去就一把抱住她腰。
时栖:……
战修宇看黑着脸的人,向刘娱偏头,示意他们把罗文博带走。
比起把自己带了来的老爷爷,年轻的小孩更喜欢自己的偶像。
因此王欣冉看着罗文博被带走,只好奇的问:“姐姐,他们要带罗爷爷去哪?”
战修宇过去搭着她肩膀,将人从时栖身边带走。“有些事情想请你罗爷爷去解答下,不用担心。”
“原来是这样。”王欣冉仰着头看时栖。“罗爷爷很厉害,他说我已经不用再吃药了。”
时栖看一屋的设备和资料,脸色凝沉肃穆。
这时罗润跑进来,看到屋里的女孩,将到嘴边的话打住。
战修宇拍了拍王欣冉肩膀。“欣冉,姐姐等会送你回家,现在先去车上等可以吗?”
王欣冉惊喜。“真的吗?姐姐你要送我回家?”
时栖扫瞧眼战修宇,微微颔首。
等把王欣冉带走,罗润才凝重讲:“你们应该上去看看。”
时栖和战修宇立即上楼。
罗润打开一个冷气极低的房门,看着床上讲:“尸体还没全硬,推断死亡时间是今天下午左右。”
床上是个小男孩,表情狰狞,手指曲张。墙上和被子被抓烂,房间的东西也被砸得一干二净。
这个房间,就在王欣冉的隔壁。
一个活泼可爱,等会就能与家人团聚。
一个安静可怕,给他家人带去的将是再一次折磨。
这视觉冲击实在太大了。
罗润讲:“全屋都做了隔音,他们大概是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但会是什么,导致他发生这么极端的事?”
“暴躁。”时栖走进房间,蹲下看身上、脸上全是伤痕的男孩。“无处发泄的暴力,不是伤害别人就是伤害自己。”
战修宇视线从她平静的脸上,落到床上。“已经几个小时了,他们为什么不处理尸体?”
还把房间温度调的这么低,明显是想保存尸体。
“解剖、实验,寻找问题。总有用处。”时栖所无谓的态度,说着另人透彻寒骨的话。
她眼眸深沉,说完便往外走。“带上刚才的工作人员,把资料都收集好,或者直接封锁实验室。”
战修宇点头。“你去送她回家吧。”
时栖脚步一顿,转头看他。
战修宇示意。“我要等法医。”
意思是这么大的事,我很忙,今晚怎么也得通宵。
时栖犹豫了下,抬腿下楼。
不就是送个人嘛。
可是一想到那对伤心过度的父母,看到女儿还活着,肯定又是一阵感激涕零。
想想那场面,头都大。
她走出巷子,刚感受到秋意微凉的风,就看到站在特警和人群里的傅珩。
罗氏家主被抓虽是刚发生的事,但多少会走漏消息,尤其是他姐夫还是警察局的老板。
时栖对上他俊逸深邃的眼睛,顿了下,径直走向他。
傅珩伸手将她揽进怀里。
被双手抱着,陷进温暖怀里的时栖,放松的低下头。
上面的事,她的冷漠不是说明她不在意,而是她太在意,才需要全部精力保持冷静自持。
他们谁也没说话。
就这么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相拥。
许久后。
在傅珩把一身寒气的人捂热时。
“叔叔,你可以放开姐姐了吗?”
清亮稚嫩的声音,带着些疑惑和着急。
傅珩闻言松开手,看仰着头灵气漂亮的小女孩。“叫哥。”
“叔叔。”
“叫她阿姨。”
“她是姐姐。”王欣冉说完抱怨的讲:“叔叔,你快走吧,别防碍姐姐送我回家。”
时栖看黑着脸色的男人,心情好了不少。
傅珩瞧了眼暗笑的人儿,往旁边示意:“上车。”
有傅珩在,时栖省去了许多事。
他们把王欣冉送回王家,她父母果然是感恩戴德得要给他们跪了。
时栖看喜极而泣的父母,提醒他们。“欣冉现在是好了些,但还是要去医院持续治疗,不可松懈。”
王欣冉爸妈连连应下,说明天就带她去医院。
时栖看团聚的一家人,回到车上,眉间紧揪着,不知想什么。
傅珩讲:“我家人都在等着你回门。”
意思是别羡慕,你也有爱你的家人。
时栖扭头他,瞧他俊帅的脸,忽得扬唇一笑。“杨思域叫我们去补婚前体检,去吗?”
傅珩瞧着又想折腾什么的女孩。“想去?”
“我很健康。就是你,不知道能不能生孩子。”
这就……
直接的比电线杆还直啊。
老司机绍辉,方向盘没打紧,把旁边的车吓得瑟瑟发抖。
傅珩看眼睛洋着笑,一脸认真的人儿,郑重的提议:“试试?”
时栖点头。“没问题。”
绍辉听后面的话,不用老板开口,直接加速回水溪。
说不定明年今天,孩子都呱呱叫了呢。
傅珩见她肆意昴扬又跃跃欲试的样,摩挲着指尖。
不知道能不能等到房间。
后面这个问题,答案是否定的。
反正挺那什么的吧。
因为楼下的小灰差不多嗷了一夜。
唐良感叹:“当时我就觉得这女孩勇猛。”
李奇问:“现在呢?”
“不知道三爷明天能不能起床。”
绍辉瞧了眼兴奋八卦的两人,回监控室。“今晚轮班。”
唐良啊了声。“绍哥,今晚还要值班?”
李奇撞他。“罗文博被抓了。”
海城又将迎来一波风浪。
不过就今晚来说,风浪大概不够楼上大。
-
第二天……中午。
时栖被床头的手机吵醒,摸索的拿到它,接通放在耳边。
是唐小林的。
他一等她接通,就连说了几声卧操,大概是听到罗文博被抓的事。
时栖蹙眉,沉声讲:“说事。”
“哇,老大你声音这么哑,听着还没起床?你昨晚偷人去了吗?”
“嗯。”
嗯?唐小林疑惑的问:“真偷人去了?”
“偷你个头!没事挂了!”
“有有有!”唐小林立即讲:“那个卢记者让我问你,他现在能不能出去了?”
“你让他问黄警官。”
“还有还有!老大,昨晚的事,是你办的吧?”
“嗯。”
“我不知道你怎么跟罗氏有仇。不过我得到风声,听说科研界的人要联名上书,为罗文博争取豁免权。”
时栖翻过身,看空掉的那半边床。“我国没有这玩意。”
唐小林着急。“但是我国讲人情啊!”
“这事,别想讲。”
“是什么不可饶恕的事吗?老大你跟我透露透露,要是很恶劣,我们能制造一波舆论。”
时栖想也没想。“不需要。”
罗文博昨晚在实验室想说服她。
说真的,她差点就被说服了。
不管是它能拉长生命的维度,还是解决那些不冶之症,这对科学界或是人类都是不可抵抗的诱惑。
既然是诱惑,就一定会有不少人支持它。
所以这个案件,越少人知道越好。
而且,几百人的生命与成千上万的人相比,孰轻孰重,人情无法决定的,只能交给冰冷的法律。
时栖也无法评判罗文博的过与失,她想要的,是战修宇能顺利收集十五年前的证据,在一切真相面前,来给予答案。
听到她的话,唐小林就挺不解的。“那老大,你费这么大劲做什么?”
“因为这是一件错的事。”
“把罗文博抓起来,这样就对了?”
“停止错误。”
时栖说完挂了电话,看进来的男人。
傅珩穿着家居服,冷峻禁欲的脸上如逢春化雪,眼眸含笑,温暖随和,又绅士优雅。
他把套粉色的衣服放床头,坐床边看她。“起床吗?”
时栖仔细的瞅着他。“我们是不是在其它地方见过?”
傅珩听到这话,微微有些不悦。“忘了?”
这……有点糟糕。
时栖努力想着对策。“没忘,就是想证实一下。”
傅珩看她极力狡辩的样,握住她手,将手指一根根掰开,从口袋里拿了样东西放她手心里。
这触感,应该是金属质地。
时栖在他松开时,看手掌上熟悉的纪念币。
就是她第一天来海城,朦胧中看到的那枚项链。她在傅氏集团总裁办公室,叫他脱衣服看到的半枚项链。
她一直都知道这枚纪念币在他手上,只是上次她问起这事,他似乎很生气。
时栖犹豫的问:“你……是怎么得到它的?”
傅珩勾起她一片青紫项间的红线。“宋玉泽说的没错,我确实跟一个人,做了一个最不划算的交易。”
偏执的傅家三少爷,拿传家玉跟人换了五毛钱,还是硬币。
时栖回想海鸥岛那段如梦似幻的记忆。“原来真是你。”
“嗯。”傅珩摸她脸。
时栖抓住他手,疑惑。“你是怎么去的?战修宇说不可能有人上岛。”
听到这名字,傅珩俯身望进她眼里。“你跟这个战修宇什么关系?”
“……朋友。”
“为什么要犹豫?”
“因为我没朋友。”
还能说什么?当然是原谅她了。
傅珩起身。“起来吃午餐。”
时栖拉住他,紧张的问:“傅珩,跟我做这么不划算的交易,你后悔过吗?”
“我说过,我不计较失去什么,我只在意自己能得到什么。”傅珩亲了她下,望进她浅薄的眼里。“但我知道,这会是我一生中做得最正确的事。”
时栖顿了下,忽然翻起身将他压床上。“我觉得,我可以早中晚一起吃!”
——有时候,谈不上一见钟情,可就是某个不合理的决定,注定与此相念,与此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