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指点江山,笃定道。
“陛下兵行险招,一旦六国贵族皆响应造反,天下必将再次烽火狼烟,届时何以收场?”
宋贤忧心忡忡,她确实感觉这实在是一场豪赌。
对于陛下的心思,她捉摸不透。
这样真的值得吗?
“只要南北军团百万精甲犹在,这大秦天下便乱不了。”
“若他们不跳出来兴风作浪,朕又如何名正言顺,让天下人无话可说,光明正大的宰了他们?”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先让他们蹦跶,高兴一段时间吧!”
“等鱼都上钩了,就可以收网了!连同这些杂鱼一同全灭了,这大秦天下便可安享百年盛世。”
“朕错了一次,便不会犯第二次。若杀光这些乱臣贼子,可以换得天下盛世安康,朕不惜背上万古骂名。”
“此次,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
嬴政神色阴沉,言语之间,迸发着冲天杀机。
依偎在君侧的宋贤,感觉浑身冒着寒意,不再说话,只是紧紧依偎在嬴政怀中,想要以此获得一点暖意。
地宫大殿陷入了沉默,幽静无比。
天蒙蒙亮,宋贤整理一番衣裳,便拜别了君王,再次从密道返回。
嬴政下了朝之后,单独召见了长公子扶苏。
“儿臣拜见父皇。”
扶苏来到了平天殿之后,看着坐在眼前的男人,拱手一拜道。
“免。”
嬴政声音平淡道。
“不知道父皇召儿臣前来所为何事。”
扶苏看着王座上的嬴政,恭恭敬敬道。
嬴政神色古井无波,站了起来,朝着下方走去。
扶苏看着父皇向着自己走了过来,心中颇为紧张。
“啪……”
嬴政走到扶苏面前,目光凝视着神色拘束的扶苏,狠狠甩了他一个大嘴巴子。
“父皇……”
扶苏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痛疼,有些不知所措。
父皇因何盛怒?
“知道朕为何打你?”
嬴政目视扶苏,冷冰冰的问道。
“儿臣不知道。”
扶苏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脑袋,不敢看嬴政的锐利眼神。
“愚蠢,朕敕封公子羽为皇太子,你心中就一点不平,都没有吗?”
“自幼朕便让你拜入蒙恬门下,修习兵法韬略。由此你便与蒙恬有师生之谊,你也未让朕失望,蒙恬对你给予厚望,将你视作大秦帝国未来之储君。”
“你识大体,明大义。品学兼优,贤名远播。”
“可你却固执己见,为了你心中所谓的仁义忠孝,而放弃九五至尊之位。告诉朕,你这颗榆木脑袋里,究竟装的是什么?”
嬴政一副怒其不争,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勃然大怒道。
“父皇,您并没有立儿臣为太子啊?”
扶苏满头雾水,十分委屈道。
“你这是在责怪朕?”
嬴政质问道。
“儿臣不敢。”
扶苏连忙道。
“那你为何半点争雄之心未有?”
嬴政目光闪烁,询问道。
“父皇是儿臣心中的神明,也是儿臣的天。父命不可违,君命不可逆。既然父皇立羽弟为储君,孩儿纵万死亦无悔也。”
“扶苏也绝不违背父皇之命,誓死效忠父皇,辅佐太子。”
扶苏跪在嬴政脚下,语气恭敬,神色坚定,宛若一个疯狂偏执的信徒,斩钉截铁道。
哎……
嬴政内心深深叹了一口气,他此时心中五味复杂。
一方面希望自己这个寄予重望的儿子,能够褪去仁义懦弱之心,能够多几分铁血狠辣之情。
但是有子如此,人生何求?
世人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恭孝有加?尤其是对自己言听计从,永不违背父命?
扶苏是个孝顺的孩子,自己又怎能不欣慰?
自己的确希望扶苏能够成为大秦帝国合格的继承人,但若两者取其一,后者无疑更贴心暖意。
扶苏忠孝两全,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在那个世界所看到的大秦悲歌,并非空穴来风。
吾儿扶苏,的确是千古忠孝无双。
由他带队出海前往印安大陆,寻回番薯,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哪怕天下所有人都背叛自己,这一刻,嬴政都坚信扶苏不会背叛自己。
面对至尊皇权的诱惑,都能佁然不动,自己实在想不出来,这世间还有什么,可以动摇他那颗赤子之心。
“都这么大人了,还哭哭啼啼,成何体统,起来吧!”
嬴政弯腰扶起了跪在脚下的扶苏,语气都温和了许多。
“父皇,儿臣不孝,又惹父皇生气了。”
扶苏用衣角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看着嬴政,宛如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傻孩子,父皇很欣慰。”
嬴政莞尔一笑,同样和蔼的看着儿子。
“那父皇说了半天,又打了儿臣一巴掌,到底儿臣做错了什么?”
扶苏楞了楞,看着嬴政,有些茫然道。
“你错在哪里?回去自己,自己好好琢磨琢磨。”
嬴政拍了拍扶苏的肩膀,接着道:“又长结实了不少。”
“父皇,儿臣此次奉诏前来,也是要向父皇辞行。”
扶苏小心翼翼道。
“哈!哈!哈!哈!”
嬴政朝着上方的王座走了上去,然后大笑起来道:“也好,苏儿长大了,是时候出去历练历练了。”
扶苏宛如一个乖宝宝,搀扶着嬴政,神态满是谨慎道:“不知临行前,父皇可有何交代?”
“朕希望你从东郡出海,历练归来后,能够焕然一新,让父皇刮目相看。”
嬴政俨然一副慈父的样子,对儿子满怀希望。
“父皇放心,儿臣必当努力而为。”
扶苏看着嬴政,正色道。
“父皇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但父皇更想让你成为一名合格的帝国储君。可惜,朕很失望,朕终究改变不了你。”
嬴政叹了一口气,颇为惆怅感叹道。
“儿臣明白,是儿臣无能,辜负了父皇的栽培厚望。”
扶苏满脸羞愧之色,低着头道。
“朕的儿子,岂会无能?只不过是你天性忠厚善良,朕真拿你没办法。”
嬴政露出苦笑之色,感叹万千道。
“父皇,近来天下动荡不安,人心惶惶,不知父皇有何定策?”
扶苏撇开杂念,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虑。
嬴政笑了笑,并没有回答扶苏的疑问,而是伸出手,指了指右侧的席位道:“先坐下。”
“谢父皇。”
扶苏虽满腹疑惑,但见父皇并没有解释的意思,他只能压下内心的疑窦,走了上去,坐在了嬴政右侧的旁座之上。
“赵忠。”
嬴政大声对着大殿之外道。
很快,赵忠便从大殿之外走了进来,对着嬴政一拜道:“拜见陛下。”
“见过长公子。”
然后赵忠又对着扶苏拱手一拜道。
“泗水蕲县大泽乡陈胜,陈郡阳夏县吴广可如期前往渔阳?”
嬴政沉声问道,这两个人虽非大秦帝国的掘墓人。
但却奏响了大秦帝国末日悲歌,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句话,自秦以后,便犹如千年魔咒,影响中原历代王朝兴衰,意义深远。
可惜历史不会重演,朕就断了你们的妄想。
大秦律无论是劳役还是兵役,延期从未有过死刑,这两人妖言惑众,实在罪不可赦。
“回陛下,半月前便俱以上路,算算行程,应该便是这两日抵达陛下指定之路,大泽乡碰面。”
“这两支队伍皆有黑冰台间部阴士与暗部死士安插,伺机而动,一旦有变,定可确保万无一失。”
赵忠十分精炼,胸有成竹的答道。
“其戍卒视情节而定,陈胜,吴广之辈,就让他们死在大泽乡吧!”
嬴政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色彩,仿佛那些不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而是棋子。
众生为棋,皆可弃也。
“臣,明白,绝不负陛下重托。”
赵忠后背升起一丝寒意,连忙道。
君心似海,天意不可违啊!
他实在想不明白,陈胜,吴广这两个乡野之徒,是如何引起陛下之杀心。
不过既然陛下要他们死,那这世间便无人可以救他们。
要怪,就怪自己命中注定吧!
天威不可犯,触之必死也。
扶苏在下面听的满头雾水,他根本就不知道父皇到底再干什么?
那陈胜吴广又是何许人?
带着满心疑惑,扶苏忍不住问道:“父王,陈胜,吴广所犯何罪?”
“大逆不道,十恶不赦之罪。”
嬴政看了一眼扶苏,没有丝毫犹豫道。
“可儿臣听父皇之言,这两人不过是乡野之徒,怎会犯下如此滔天大罪?”
扶苏继续追问道。
“朕不会滥杀无辜。”
嬴政冷着脸,沉声道。
“儿臣明白了。”
扶苏当即道,对父皇他很了解,虽然父皇杀伐果决,但从未乱杀无辜。
“朕一统天下之时,为安天下民心,不愿枉造杀孽。六国余孽一律豁免其罪,凡臣服大秦者皆不追究。”
“高爵厚禄,以礼待之。置故国离宫别苑,宫台楼阁于咸阳,锦衣玉食,恩泽福禄。”
“然朕之仁慈,并未感化他们。这些肮脏龌龊之徒,心怀不满,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窥视朕之天下。”
“他们心中怀念曾经呼风唤雨,高高在上的权势,伺机蠢蠢待动,朕这是给他们机会。”
“帝国大一统四载有余,很多人得意忘形,莺歌燕舞,极尽奢侈,鱼肉乡里。六国之地,虽为秦地,却非秦人治理。”
“时间太久了,久到那些人都快忘了谁才是这天下的主人。他们大权在握,权倾一方,将朝廷给他们的治理辖地,都快当做自家的后院了。”
“六国余孽异动,天下风云骤起,那些朝廷的墙头草,也会为了自家谋求最大的利益。”
“大秦若要全力对外用兵,这些人就是最大的变数与障碍。只要扫平这些不安定因素,一劳永逸,大秦百年之内再无内忧矣。”
“解决了他们,大秦才算真正可以休兵养民,解甲以归田。只需保留少部分精锐之师,防御西北之胡狄即可。”
“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百年之内,朕希望大秦四方再无诸夷。”
嬴政气吞山河,傲然道。
“陛下圣明。”
“父皇圣明。”
赵忠与扶苏异口同声道。
嬴政站了起来,看着扶苏道:“随朕来。”
走下高台,带着扶苏,嬴政朝着大殿右侧走去。
扶苏满腹疑窦,但既然父皇之意,他也只能耐心紧随。
嬴政从大殿的石柱上取下一柄火炬,然后照亮有些昏暗的右壁石墙。
“父皇这是?”
扶苏接着烛光吃惊的看着墙壁上的画卷,惊诧道。
“自夏禹铸九鼎,镇九州气运,中原地不过数千里。”
“商周以来逐四夷,扩沃土千里。虽有所获,然政令难通下辖之地,诸侯盖以私欲而兵戈以四起。”
“大秦立国近六百年,历代先祖固有平庸之君,然江山即倒,山河将碎,亦有力挽社稷狂澜之雄主,重整山河,再塑乾坤。”
“六国之亡,衰于将相离心,君臣夺利。大秦之兴,盛于同仇敌忾,举国一心。”
“自曾祖行蚕食之策,励精图治五十载,大秦王者气象亦显。天下九州,秦占半壁。”
“长平之战,秦国虽胜,却是惨胜。”
“邯郸之战,更是大败而归,引得六国合力讨秦,险些葬送大秦之基业。”
“朕继承大秦王位,时刻铭记先祖大愿,秦人矢志。终一统天下,横扫六合。”
“今大秦南北纵横万里,东西横跨六千余地,辖境之民千万户,执戟之士数百万。”
“自商君变法,弱贵胄,强王权,行严律,正劣行。功必赏,过立罚。大秦自屹立西方,睥睨山东六国之日,便不是靠权贵辅佐而亡诸侯。”
“大秦摒弃古制,将刑不上大夫,贫家之民无以出仕的糟糠,扫入历史尘埃之中。不以出身论英雄,唯以功勋定尊卑。”
“至此,国有战,民必征。将奋勇,士搏命。山东六国无不望而生畏,惧秦之勇,畏秦之威,肝胆俱裂。”
“齐,楚,燕,赵,魏,韩,秦征战数百年,富魏齐,悍燕赵,丰韩楚,终归尘埃。”
“山东六国百年贵族,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千年豪族,若千层之台,根基深厚,始终屹立不倒。”
“大秦自先祖孝公起始,百战之将,一世荣光。安国之相,一朝恩宠。爵无封地,位无世袭。无根之萍,无以起垒。”
“王蒙之荣宠,恩于世代之良将。若无功勋,百年衰亡。军中将领多以贫民立功擢为将,他们便是大秦万世不朽之基。”
“帝国律令不崩,君王威信无失,纵有乱臣贼子,这军中千千万万贫苦寒门出身之士,便是大秦最坚定的拥护者。”
“你可明白?”
嬴政目光望着大秦帝国的版图,耐心传授,字字珠玑,对扶苏良苦用心道。
扶苏的内心犹如掀起了滔天巨浪,他虽对天下形式,帝国之局势有所看法。但听到父皇清晰透彻的纵观全局之谈,他的内心仿佛被推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父皇,儿臣明白了。”
扶苏郑重的点了点头,更加尊敬道。
“苏儿,你要记住,为君王者,这世间除了你自己,没有人值得你去信任。”
嬴政拍了拍扶苏的肩膀,纵然铁血君王,胸中亦有舔犊柔情。
“父皇,不是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吗?若无人可信,岂不是无人可用?”
扶苏眼神露出疑惑之色,有些费解道。
“这等荒谬之言,听听即可,无需放在心上。”
“这世间啊!人皆有弱点可循,为君王者,知人善用。明人心,识俊杰,收为己用即可。”
“就好似李斯恋权,冯去疾好色,蒙恬惜名,王翦爱财一般。为君御下,投其所好,过多则示弱,过少则寡恩。”
嬴政露出耐人寻味的笑意,对于朝廷重臣的性格似乎了如指掌。
“儿臣听闻王老将军,为人节俭奉公,仗义疏财,虽好蝇头小利,却晓深明大义。”
扶苏仔细领悟了一番父皇之言,然后举出一个反例道。
“苏儿,你错了。不要被世间表象所迷惑。你看到的只是王翦想让你看到的假象而已,我们这位王老将军一生既不贪财好色,亦非恋功慕名之徒。”
嬴政笑了笑,指正道。
“那依父皇所言?王老将军并无弱点,何以投其所好,为己所用?”
扶苏十分诧异道。
嬴政露出追忆之色,灭楚之时,李信冒进以致兵败,自己不得不自降颜面,请王翦出山。
这老狐狸深知楚国地大物博,虽衰弱许久,然哀国之兵,必奋其勇。
生性谨慎,生怕兵败获罪,再三推辞的景象不由浮现脑海。
“王翦惜命。”
嬴政不由莞尔一笑,嘴角上扬,似乎想到了十分有趣的回忆。
“咳咳……”
扶苏当即傻了,什么?
自己听错了吗?
王翦老将军征战沙场一生,立下无数战功,竟然是贪生怕死之辈?
这怎么听,都有点滑稽可笑。
但这话既然从父皇口中说出,倒也值得推敲一二。
“苏儿不信?”
嬴政自然将扶苏的神色尽收眼底,笑着道。
“父皇,不是儿臣不信,只是王翦老将军征战一生,实在有点让人难以置信。”
扶苏十分委婉,他内心自然是半信半疑,却又不敢拂了父皇的面子。
“王翦虽有将才,一生固然战功彪炳,但多是以众敌寡,以强击弱。以大秦之兴盛,耗六国之衰邦,施疲敌之计,行缓兵之策。待哀兵之气尽散,起举国之师,一战定乾坤,焉有不胜之理也。”
嬴政十分理性,洞若观火,深彻人心道。
听父皇这么一分析,扶苏眼神一亮,似乎十分有理,于是道:“父皇圣明,儿臣不及也。”
“苏儿,这十万里大好河山,尽在此处。为大秦江山社稷计,为华夏子孙万世计。”
“身为国君,若不能扩土开疆,上愧对列祖列宗,历代先贤。”
“身为华夏领袖,若不能制夷兴族,下愧黎民苍生,族人同袍。”
嬴政背对着扶苏,看着石壁上的蓝星版图,目光炯炯有神道。
扶苏沉默下来,内心沉重无比,望着父皇的背影,他那高大伟岸的身形,黑色秀发,不知何时以染上丝丝银霜。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扶苏对着嬴政的背影,躬身一拜道。
“有生之年,父皇若不能完成此宏图大愿,百年之后,无颜面对祖宗先贤。苏儿,你会继承父皇之遗志,完成这个福泽华夏万古之伟愿吗?”
嬴政叹了一口气,身形显得更加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