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化羽急切地问洪老七自家的情况如何,当得知除了林老,其他人都去了涞州县时,他才长出一口气。
“林老此刻人在哪儿?”赵暄问。
洪老七左手持弓,右手背负在身后,有些拘谨地说:“披甲出征前,额让家姑送他去祖屋了,他应该在那里。”
李化羽看了一眼洪老七背负在身后的手,惊讶道:“七公受伤了?”
只见洪老七的右手手掌上缠着绷带,洪老七急忙道:“没有没有,额没受伤,就是被弓弦绷伤了手指……没啥要紧的,过会儿就好了。”
那边蔡公权回头道:“七公,你且带羽哥儿和暄哥儿去找林老,顺便跟洪族长说一声,尽量把年轻人手都召集起来,下了这么大雨,我怕胡竭人觉得燕西村没烧干净,会回头再来一下子。”
“哎,好咧!”
……
洪家祖屋现在很是惨淡。
胡竭人那两把火虽然没烧掉祖屋的围墙,但房顶被烧了一半,这暴雨如此之大,导致躲在其中的老弱妇孺都在雨中瑟瑟发抖。
洪老七回来时已近午时,洪族长头缠白布,正在四处张罗着熬粥给避难的族人及乡邻吃。
“咋,老祖他……”
一见洪族长,洪老七就红了眼。
洪族长那件白色的丝绸里衬都泛着黑黑的灰渣,满脸憔悴地无奈点头:“胡竭人破村的时候,老祖去了……”
洪老七攥紧手里的弓,低着头抿着嘴,却没再说什么。
洪族长看见李化羽和赵暄,道:“林老在侧厢房,受了点伤,你们去看看吧。”
李化羽和赵暄同时一惊,赶紧跑进侧厢,只见林老浑身沾满了湿泞的泥浆,头上脸上都是深红的血迹,两眼呆滞地望着同样在侧厢房养伤的其他几个人,脏兮兮的手时而攥紧时而松开,嘴里嘀哩咕噜的说着一些燕西村人听不懂的话。
燕西村的人听不懂,李化羽和赵暄却是能听懂的,林老用普通话反复嘀咕的是:
“杀人啊,他们怎么能杀人呢?”
“好多血,人被撞飞了,骨头都松了,洪秀才死了。”
“救命,不,我要上去拼命,我要保家卫国。”
“可是我不敢,我怕啊……”
人都有脆弱的一面,最脆弱的当属对死亡的恐惧。
尽管林老无数次说要通过死亡的方式回到现代,尽管他也鼓起了最大的勇气奔赴战场,可在血淋淋的杀戮面前,一切口号和自我鼓舞都成了泡影。
其实谁又能在没有经过任何训练的情况下直面杀戮呢?赵暄这个小年轻都在早上的厮杀中吓得屁滚尿流,更何况是林老这个大半辈子都坐在办公室捧茶杯的人呢?
即使是李胤和李化羽,他们在面对杀戮时,同样也怀揣着对死亡的恐惧和敬畏,只是他们经过训练,经历过鲜血,所以能更好的控制住自己罢了。
李化羽走了过去,用自己的手紧紧握住那双已经长满老茧还在不住颤抖的手,然后温言道:“林老,我们回来了!”
赵暄也道:“林老,胡竭人走了,别怕!”
直到此刻,林老呆滞的眼神才转动了一下,没有焦距的眼睛望向李化羽和赵暄时,慢慢恢复了神采,继而红了眼眶,两行浊泪滚落腮边……
……
醴侯别院。
一身干练衣装的陈醴侯与一身脏兮兮常服的李来相对而坐。
两人交谈许久,言语间还有笑声响起,似是故旧。
但实际上两人是第一次见面。
李来是平常百姓家出身,因科举进入官场,到现在也只是个六品军从,而陈醴侯却是从小锦衣玉食,贵族出身,继承的醴侯爵位还是单字爵,按照武朝品秩是正三品。
按理说,这样两个人很难在第一见面时就如此相谈甚欢,因为他们不仅等级不同,就连平时交往接触的圈子也各不相同,可聊的话题更是没有契合点。
说的再实际些,他们俩共同认识的人除了皇帝,就只有魏易和裴荣,想再多就一个都没有。皇帝还不能随便聊,只能聊魏易和裴荣,但魏易是府尊、裴荣是燕督,陈醴侯就算不是个谨言慎行的人,敢随口就聊魏府台和裴督帅,但李来敢接话吗?一个没人接话的聊天能愉快的进行下去吗?
更何况,从陈醴侯平日的行事风格来看,他绝不是蔺提学那种魏晋风格,而是个小心谨慎,绝不高调放浪之人。
可他们现在的确相谈甚欢,甚至连午饭都是在一起对坐而食,不分彼此。这种交好劲头让坐在廊下吃食的吕轻侯无比幽怨。
其实能让他们在短时间内就填平阶级鸿沟,消除尬聊氛围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处境!
他们此刻都要面对的处境就是,必须在燕西村死守!
李来的情况前面分析过,而醴侯为何也要在燕西村死守呢?
原因就是封地!
他人若在燕州府还则罢了,但他却好死不死地在前几天到了燕西村,赶上了胡竭人入寇,这里可有朝廷封给他的六十里土地,还有一百二十户封户。
从武朝律法角度来说,这封地和封户给了陈醴侯,他有收税权力的同时也有保护的义务。贵族丢失封地封户跟文臣武将失地战败是一个性质,即使战后朝廷不追究,他也没脸在贵族圈混下去了。
此前有个临淄侯,海寇扰边时逃进了府城,封地被占十四天,封户死伤四十余,事后朝廷不吭声,自己都要上书朝廷请减封地封户,因为他失职了。最后,朝廷不但减了他的封地封户,还将他的爵位从临淄侯直接降为郸城子,算是一撸到底,临淄侯一家也沦为贵族圈的笑柄,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五十年内他们家也不可能再恢复到侯爵了。
当然,如果陈醴侯能把燕西村的所有人都杀了,保证没人泄露他曾来过燕西村的消息,还要把府城里那些知道他离城的人都搞定,倒也不是不可以逃跑,只是这个难度不啻于直接从侯爵晋升到王爵。
有那份心力,还不如直接坐在燕西村拼一把,没准还能给远在西凉的儿子再攒些军功,免得自己这个老子还总是要沾儿子的光呢!
所以醴侯他没得选,也只能死守燕西村。
“我还有封户一百二十户,其中能拿得起弓刀的户丁还有四十人,我全部交予李抚军了。”陈醴侯的圆脸上满是笑意。
李来也含笑拱手:“下官定不负醴侯重托,燕西村就交由下官守卫吧!”
“另外,我这别院中还有一套祖上的鱼鳞甲,也一并赠予抚军以壮军威!”陈醴侯毫不吝啬地送出一套铠甲。
李来脸上深感动容,忙推拒道:“岂敢岂敢,醴侯支应了五张弓和六把枪,还有十余把直刀,下官已是感激不已,岂能再收醴侯祖传甲胄……”
“抚军此言见外了,你我此刻当同舟共济,若抚军守不住燕西村,我一个人穿着这身鱼鳞甲又有何用?还不是最后让那胡竭狗得了去。”陈醴侯坚持道,“且让抚军拿去沙场立功,方不负祖上传甲之意啊!”
李来见状,沉吟道:“也罢,下官就暂且保管这幅鱼鳞甲,定会将此甲给予真正的猛士使用,方不辜负醴侯七世英名!”
“理当如此,”陈醴侯顿了顿道,“当下胡竭狗自是奔着易县而去,回转时定然从燕西村经过,抚军可有应对方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