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们这几十号人就想打井陉关可不是个好计划。
井陉关是一道五十多步宽六七人高的土城墙,把井陉川道两边的山崖紧紧的连接在一起,雨季时暴涨的井陉河水从关西面的引流河道往关内流,枯水季就会关上水闸,阻隔流水作为灌溉,算是个半军事半水利的关城。
井陉关狭窄的城门洞只能容一辆双马辕车通过,一旦遇袭,一前一后两道城门一落,顿时就是一道铜墙铁壁。
说实话,到现在李胤也不太相信井陉关丢了,因为井陉关守备可是有左右中三营士兵,此外还有鹿坎寨和边峰寨两座花费了他们这些逃人无数气力,甚至是生命才修建起来的翼护寨,怎么说丢就丢了呢?
更让李胤无法理解的是,这样一座险要无比的关城,他们几十号人居然想着去夺回来,这得多大的心才会想出这个馊主意啊?
想到他们要去冲击那座自己参与过维护的铜墙铁壁,李胤就感觉心肝在隐隐作痛---早知道有今日,当初就不应该那么卖力的夯城墙咧。
在作出夜袭井陉关的决定之后,这支临时组建起来的队伍就在几个穿着熟牛皮甲的军官指挥下,有序地往更南的川道行进,走的是先进山,再绕回川道的路线。等他们退到山里不久,原先待过的那片灌木丛就接连冒起几股浓烟。
直到这时,李胤就明白过来,为什么这些溃兵会决定打井陉关了---井陉川道实在太窄,不足以让他们几十个人彻底隐藏起来,胡竭人只要派两三个斥候稍微靠近观察就能发现他们。
或者说,之前胡竭人已经察觉了他们的存在,只是实在抽不出人手来围剿,又或者是攻下井陉关后,他们的大部队急着入关,没必要为他们几个漏网之鱼来花费精力,所以干脆过来放一把火,驱赶他们远离了事。
李胤他们几个驮夫夹在边军队伍中间,静悄悄地沿着如刀刃般陡峭的崖壁向北走了几里路,这才寻摸到一片相对大一点的林子,队伍前面一个接一个的传下口令:“安静休息。”
新的落脚点在南川道边上的河滩地里,隔着河就是南走的崎岖南川道,灌木丛生,还有参天大树遮蔽,左右视野开阔,算是不错的临时躲藏地点。更巧妙的是周遭还有几片树林相连,如果胡竭人过来围剿,他们很快就能钻进另一个林子里,有足够的腾挪余地。
终于,阴沉了一整天的雨落了下来,在川道里砸出一道似瀑布般的雨幕,整个川道里的一切都笼罩在雨幕中,朦朦胧胧。树林里到处是湿漉漉的,雨水把吐绿的嫩叶洗的纤尘不染,翠**滴,那些挂在树梢的花骨朵都在雨幕中更见娇艳夺目。
植物的生命力无比顽强,人类的同样如此。即使在胡竭人如此迅捷凶猛的攻击下,依然有人能够挣扎着活下命来。
在这一天不断转移的过程中,不断有人加入这个队伍,有时是一个两个,有时有时三五个,有龙脊寨打散的边军,也有驮夫,更有几个从井陉关逃出来的卫军。队伍渐渐扩大了一倍,差不多快有一百人出头。
到这片滩涂地时,更是遇到了一支一百二十多人的队伍,其中还有一个穿着铁甲的军官,不过躺在担架上,盖着挡雨的油纸布,看不出什么来。但无论是边军还是卫军,见到他都是握拳抵胸行了个军礼。
瞧见那些边军和卫军的做派,李胤身边这几个没见过世面的驮夫都有些目瞪口呆,走起路来都蹑手蹑脚,生怕做错什么事,大气都不敢出。
走了这一路,他们也了解到一些队伍情况。现在指挥整个队伍的是燕山卫一个正七品的骑都尉,比李胤之前在鹿坎寨见的王贵王都尉还要高半级,但他见了那个担架上的人还是一样握拳行军礼。其他新进加入的军官,也都是标标准准地行礼---这还得了?担架上的人得是多大的官?
还是莫四有些见识,立即告诉身边几个眼睛都有些发直的同伴,那人是龙脊寨的白司马,真真正正的将军,就是涞州县的县尊大老爷见了他,也要行礼。
他这样一譬说,几个同伴都是咬嘴咂舌,半晌小五才问:“司马是几品官?”
这个问题莫四也说不上来。
又有人问:“涞州县的县尊大老爷,又是几品官?”
莫四更说不上来。他只是反复强调,涞州县的县尊大老爷见了白司马,也是要行下属参拜礼的。
两支队伍合并到一处,人数已经快突破三百,这么多人在树林深处或坐或站,黑压压地围成一大圈,倒也有些气势。
可兵是败兵,脸色都不好看,面无表情沉默不语,滩涂地上的气氛就有些沉闷凝重。
有几个受了伤的,忍不住疼痛,压抑着发出几声呻吟,更让队伍平添几分凄凉惨淡的意味。
这个队伍中最少的就是运粮的驮夫,包括李胤在内也不过十余个。他们大都不是本地人,其中一个是涞州县的,家在城里,不担忧家里的情况。因为是同行,又不太担心家里的情况,所以还有点话说。不过话题也很少,就互相打听一下熟识者的下落,然后长吁短叹一番也就过了。
渐渐的,他们也不再说话,雨声和流水声也慢慢大了起来,林子里的几声鸟叫,显得周遭更是安静。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更深处的树林里,几个军官都围在白司马的担架面前在商议---这支队伍下一步究竟应该怎么走。
自从听到“安静休息”的命令开始,李胤就不太注意身边的情况,他找了一块岩石下的干燥所在,身子倚在岩壁上,闭上眼睛假寐。
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旁边人说话他也不听,即使听了也不想。连小五和莫四与几个驮夫争论司马是几品官的时候,他也没掺和。曾经的经历告诉他,不论队伍下一步怎么走,最重要的都是保存自己的体力。
周遭安静下来以后,小五觉得无趣,便凑过来低声问李胤道:“胤哥儿,你说下一步他们会做怎么做?真要打井陉关?”
李胤睁开假寐的双眼,看了看如注的暴雨,叹了口气道:“雨季来了,井陉河水就要暴涨,他们的选择不多了。”
其实李胤都可以想象的到,队伍的抉择并不多。
井陉河是一条很容易暴涨的河流,这种级别的暴雨只要连着下三天,河水必定大涨,到时候井陉关就是一条死路。他们固然回不去,胡竭人也无法从井陉关出来。也正是因为这样,这也是一年中广良、龙脊、井陉三个重要关口的士兵最松懈的时候,可没想胡竭人还真就选择在这个时间点入寇。
所以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路其实只有两条,一,趁着河水没涨起来之前攻打井陉关;二,立即改走子午道。
不过这一路李胤听见了不少走子午道的建议,也就是说子午道能通行的消息并不是个秘密。既然不是秘密,没理由胡竭人会不知道。他甚至隐隐觉得,子午道可能是胡竭人设下的一个陷阱,但这个陷阱究竟设在什么地方,用来做什么,他还无法判断。
现在就算有人强逼着他去走子午道,他都不会去的。
明知道开水很烫,还要去喝一口,李胤自问还没那么傻。
“布谷……布谷布谷……”
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连续响过两回后,大家就知道外围警戒的哨兵遇见自己人了。
不大一会儿,一个哨兵就带着三个边兵从雨幕中走出来,这三个边兵的衣甲都不齐整,身上血迹很明显,走路都有些打晃,其中一个右臂还裹着布,用根糟烂布条随意吊在脖子上。
三人很快被带了过来,其中一个继续往树林深处走,另外两个则被一个军官指到李胤这边---周遭也就这里干燥些,军官想让这其中受了伤的边兵得到更好的休息,所以带了过来。
一个边兵扶着伤员坐下,对让了位置的李胤拱手道:“多谢!”
说话这个边兵长得四四方方国字脸,两道浓眉下面一对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脸上的络腮胡刮的干干净净,露出青青的色下巴。
小五看了这边兵一眼,“咦”了一声,道:“你,你不是易县的陈校尉吗?”
前两个月他和李胤去易县大营服徭役时,喝醉酒与人打架,当时就是这个陈校尉过来调解的,他还极力邀请李胤参加卫军,在得知李胤是个逃人无法直接参加卫军时,还像流氓见寡妇似得,直愣愣地看了李胤好久,直呼可惜。
陈校尉也认出了小五和李胤,怔了怔,满是倦容的脸上露出些笑意:“想不到是你们……”
虽说是旧识,但他们并没有太多的交集,毕竟之前还是卫军的校尉,现下却只是个边军的小兵,更重要的还是打了败仗的边军小兵,这个境遇实在有点太转折,连互相说句客套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三个人都有些尴尬。
小五脑子不笨,发现了这种身份和境遇的尴尬,顿时不再吭声。
过了一会儿,李胤咳嗽了一声想打破尴尬,陈校尉也有这个想法,也咳嗽了一声,互相张嘴想问候一句---结果两人都想堆对方先说,却谁都没说。
这个画面就更加尴尬了,两人都觉得有些好笑,李胤挑眉咧咧嘴,陈校尉讪笑摇摇头,笑过之后,两人反而觉得关系更进一些,却还是找不出话来。
半晌,陈校尉想起自己还未跟对方自我介绍,便拱手简单地道:“陈胤!”
“李胤!”这边的回应也很干脆。
报完名字,两人再度相视一笑。
外面的雨幕更浓郁了些,但似乎还比不上两人之间突然升起的惺惺相惜之感……
很多年以后,小五回想起这段雨中的相识的场景,还会忍不住舔着嘴唇感慨:“撩咋咧,这就是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