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一起出发的有五百人,其中服役者三百九十人,另有二十个服刑者,剩下九十个是押送人员。而这九十个押送人员中,包括四十一个村派出的在兵籍的甲士,还有四十九个是瓦房驿派来运送物资进山的驿卒。
据洪老七说,这些也不算正式的驿卒,真正的驿卒只有十个,其他都算是帮闲。现在即将入夏,春耕已过,田里的重体力活还不多,所以民户驿站周围有空闲的农民都会过来帮忙,赚点闲钱。
而这四十一个在籍甲士以一个骑着马的中年人为主,带着刀,其他甲士也佩戴有各种各样的武器,有刀也有棍,还有长枪。洪老七还是背着那把蒙上了油布的弓。
赵暄粗略估算了一下,燕西村一个村就有在籍甲士28人,壮丁200,如果整个燕州府都是燕西村这种规模,有四十一个村,那就是有8名在籍甲士,加上壮丁8200人,若在加上各处的驿卒……
“那岂不是一下子就能拉出一万人的军队!”赵暄暗暗咂舌。
李胤摇头:“那些壮丁充其量也就是训练有素的民伕罢了,洪老七他们才算兵,真正冲锋陷阵的兵。”
李胤看了看逶迤行进的队伍,补充道:“村子有大有小,府郡一纸征召,就能组织近2000名随时能上战场的士兵,也是不容小觑了。”
“聊这些有个卵用,想想等会儿怎么把活干快点倒是真的。”
李化羽插嘴道,“岭北刚才听其他几个服过城防役的人说,这次要修的叫鹿坎寨,在燕山东麓龙脊山的井陉河上,照他们的说法,要在崖壁上打出十丈长的栈道,前几个月好像死了两个人才打出去不到两丈,这不太好弄啊。”
“不怕,洪老七说了,送死的活由那些服刑者先上。”老杨背着吃食,走的有些气喘。不过他这种“死道友不死贫道”的说法深合众人心意。
在李胤等人的记忆中,燕山山脉,山势陡峭。地势西北高,东南地。北缓南陡,沟谷狭窄,地表破碎。
不过现在的燕山地区,植被覆盖率相当高,参天树木随处可见,好多猕猴在树林中穿梭,看见人群吱吱直叫,然后跳荡开去。若不是时机不对,这还真是一个世外桃源所在。
快中午时,终于抵达要修筑的鹿坎寨。鹿坎寨位于龙脊山最南端,整个山体呈现锥子状,与燕山山脉整体的走势不同,这里是南缓北陡。鹿坎寨分别由三处互为犄角的堡垒构成,分成甲乙丙三寨,已经修好了乙丙两寨,现在要修的是地势最险的甲寨。
说是寨子,其实是一圈四正的砖石房,很像长城上的烽火台,不过要比烽火台要更大。
寨子留有四门,丙寨能容下二十到三十人防守,有休息间,武器库和补给库等。乙寨跟丙寨相比,空间更大,能够容纳五十人在此长期据守。而最高处快修好的甲寨则是最大的,目标是要能够容纳150人长期守卫。
其实最高的那个甲寨是有一条顺着山脊的小路能上去的,不过对于鹿坎寨而言,如果只有一条路的话,那就没有任何意义。
为什么?
因为鹿坎寨往下望,就是由东北北往西南的井陉河道,现在河水充沛,很难行进。但到了枯水季,这河道就是一条坦途,也叫井陉川,一旦敌人在枯水季入侵,顺着井陉川道,就能够一路走出险峻的燕山山脉,到达瓦房驿,然后顺着官道就能直冲整个华北平原。
当然,鹿坎寨并非这条河道上唯一的防守寨,顺着井陉河往北,还有坎儿寨、龙脊寨等多层防线。
在井陉川的出口处,鹿坎寨往南走10里的山脚下,还有一个筑有城墙的关城,不过这个鹿坎寨在军事规划里,应该就是燕州府直面敌人的最后一道防线。
这道防线的主堡如果只有上下一条路,万一被敌人切断这唯一的通道,那即使这个甲寨的位置再险要,也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所以除了顺着山脊线的那一条小道以外,还必须修筑一条栈道来沟通鹿坎甲寨与其他两寨的交通。
……
“看来这个中原朝廷的日子不好过啊!”赵暄感慨道。
“怎么说?”李化羽没明白。
赵暄白了他一眼,道:“要修这么多关隘堡寨来防护,那不是说明这个中原王朝很锉,被胡人按在地上摩擦吗?!要是中原王朝厉害,直接打出去就是了,还用这么劳民伤财?!”
李化羽挠挠头,细想一下还真是。忽而转过头,对李胤道:“王易说你也是学霸,你记忆中有没有一个叫‘武’朝的朝代?”
李胤一愣,道:“有!你听他们说起这个朝代了?”
李化羽又挠挠头,道:“没听太仔细,就听洪老七那帮人聊的时候说了一句武朝,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朝代……这个武朝,强大吗?”
李胤沉思了一下道:“有点对不上。”
“怎么说?”
“我记忆中的武朝只有一个,那就是武则天登基后改国号大唐为大周,也叫武周或者武朝。不过你也知道,武则天继承了初唐的国力,对外战争可从没输过。那时候贝加尔湖都是我们的池塘,不可能也没必要在燕山构筑这么多堡寨来防御草原人。”
“那可能我听错了吧……也许是个人名。”李化羽尴尬地挠头。
赵暄四处张望一圈,懊恼地说:“你说这些当兵的也不树个国旗,我们也好判断是啥朝代啊。”
整个鹿坎寨还真看不到一面旗帜,只有几个穿棕色皮甲的人站在高处指点,那些皮甲一点都不贴身,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没一点气势。
不论有没有气势,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这几个穿皮甲的,应该就是鹿坎寨真正的军事主官。
“你电影电视看多了,”李胤道,“这又还没开始打仗,树什么旗?树旗不就暴露自己了吗?从井陉河道往上不一定能看到鹿坎寨,可你一树旗,那就什么都被人知道了。”
甲寨下方已经变成了一个工地,划分着许多区域,好多人拿着简陋的凿子和钎子在打磨石块,主要是将石块打磨成一两米的长条状,另一部分人在锯木头,或者将圆木进行去皮抛光。
最危险的是还有人正站在甲寨下方的一处崖壁上,用简陋的铁锤和长钳一下一下的在崖壁上凿洞。
这就是方才听人说的栈道修筑。先在崖壁上打凿出足够深的,斜向下的洞,插入石条或者木条,然后在循序渐进,一个个打过去。
为了安全和效率,同一个定位点上下两三米内可能要同时开凿,一旦凿好一个洞,就插入一根或者两根石条或者木条,同时还要进行加固,铺盖板,人站在这种地方与墙壁较劲,叮叮当当的响声里,还间或伴随着危险的叫喊。
“不是说前几个月就修好两丈了嘛,这要修到猴年马月去啊!”赵暄一看距离,有些无语。
此时栈道才往外延伸不到六米,用现在的说法,也就是两丈左右。
“前面修的那条栈道塌了,死了六个人。”李化羽叹了口气,“这是新找的地点,重新开凿。从下面跟上面一起修,下面也修了快两丈。”
“这真是拿命填啊!”赵暄望了望几乎九十度垂直的崖壁,头皮一阵发紧。
“幸好我们只要劳作五天,毕竟我们只带了五天的粮食。”赵暄自我安慰道。
“想得美。”李化羽打断他的幻想,“这五天的粮食给你来回路上吃的,另外的食物由驿站帮我们从家里运,鹿坎寨的军队也会补贴一部分,我们要在这做一个月!”
“啊,我真要死在这里了。”赵暄哀嚎出声。
……
死倒不会死,服城防役这种事的危险系数还是相对较低的,如果真是必死的事,那只会逼他们造反。
站在栈道上凿洞的,一般都是犯法的服刑者,他们的命更低贱,不过也得到了承诺,如果修好栈道,他们可以将功赎罪。
大部分的城防役者主要做的还是辅助工作,例如背石头,伐木,凿石条或者扛木棍之类的杂活。
真正专业的事,比如凿洞位置选址,打磨修理石条之类,都有专门的匠户来做。就连扛木头,背石头这种活,都有甲士来安排顺序和重量,这么明确的分工,反而让有心指点他们的李化羽有点小郁闷。
这点小郁闷,在繁重的杂活劳累中消失于无形。尽管每天只做四个时辰,也就是八个小时,中午太阳大的时候,还会休息一个时辰,但全体力付出的劳作,还是让他们累的每天沾地就睡。
近一个月的劳作,也让所有幸存者们的外貌有了更大的改变。他们刚刚从燕山里走出时,只是衣服破烂,显得狼狈破落,外貌上还是白白净净的。
但现在,他们的脸膛黝黑,下巴颊上都留起了稀疏的胡子茬,头发也长了起来,不至于让人一看就以为是个和尚;原本娇嫩白皙的手脚转变为粗胳膊壮腿,粗糙的皮肤上闪着健康的光泽;手上起了血泡又被磨破,现在已经成了厚厚的老茧。
每每辛苦到傍晚休息时,在冲凉的山涧间,凉水洗刷脊背胸膛上的汗渍泥土时,背上肩上都能看见干重活留下的新旧疤痕。
春夏之交的雨季开始,山里雨水一阵一阵,还有一次打雷,将工地上的木料引燃,幸好有雨水落下,没酿成大的损失。但有一个在栈道上冒雨施工的服刑者被雷电击中,直接摔死在崖壁下。
整个服役期间无聊加烦闷,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幸存者们。反而是那些古人没有那么多烦恼,他们对这些繁重的体力劳动已经习以为常,有时做完工时,还会聚在木头搭建的木屋里闲聊。
这些会来服城防役的都是周围的农民,聊的也都是自己村子周围的事,比如从老媪村来的程三丁聊了隔壁王寡妇背着儿子在山里偷人,白花花的胸脯都露出来给人摸了;上云村的邹大郎说了他们村的许官人去年秋收时多拿了村里四斗米粮……总之都是一些琐碎至极,幸存者们听了都无聊,但他们却觉得很有趣的事。
为了让幸存者们尽快学会当地话,尽快融入这个时代,李化羽鼓动大家撑着一天的疲惫,分散开进入各个服役者团体中,聊完天再回来跟大家分享,李化羽也会尽量教他们一些本地语言,用这种方式来锻炼语言能力。
洪老七对他们也是尽量照顾,太过重的木料或者石料安排别的人做,吃食上,李化羽担心家里粮食不够,洪老七也让驿站的人捎话回去,暂时用他家的粮食。
不过也就止于此,洪老七毕竟是兵,不可能跟他们窝在一起长聊。李化羽这才想起来,自己其实可以直接问洪老七这到底是什么朝代,结果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愣是没机会问。
逮着一个洪老七过来安排工作的机会,李化羽抓紧问了一句,结果别的还行,提起这个的时候,洪老七总是一副很警惕的口吻说:“恁问这干嘛?好好服役就是了,额去给你们拿吃的。”
如果这个时代有最佳当兵奖,李化羽强烈建议朝廷要颁发给洪老七。这人真是个天生的兵。当初第一次见面时他就一边装可怜一边把他们给卖了,现在对他们这些救命恩人都还防备着,但又对他们明显照顾,真是个矛盾的好兵啊!
除此之外,幸存者们还打听到,这个鹿坎寨应该是宁化府负责的燕山防御工事中的最后一环,做完鹿坎寨,城防役应该会停一段时间了。但看工程进度,至少还要一年才能搞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