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黑色甲胄的英武男人匆匆走上大殿,倒身下拜,道:“参见陛下。”
“齐王,平身罢。”宇文邕挥了挥手,“赐座。”
“谢陛下。”宇文宪再次拜道。
“有什么事直接说罢,这里没有外人。”宇文邕道。
“臣要先乞陛下恕罪了。”宇文宪欠身道。
“但说无妨。”
“臣想……”宇文宪说着竟犹豫了一下,看向皇帝,“除掉杨坚。”
宇文邕微微一怔,还真让他猜中了,齐王果然是为杨坚而来。
“留他终会是个隐患。”宇文宪的眼中透露出些许杀意,“此番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你们总是劝我杀了他。”宇文邕叹了口气,“杨坚身为名门,无罪无过,仅凭这个人的相貌怪异而杀了他,我自觉有些不妥。”
“陛下,”宇文宪站起身形,向前走了几步,低声道:“您可记得高祖之故?”
宇文邕的目光定在前方,沉默良久,道:“怎能忘记?”
“恐他乱我大周社稷。”宇文宪叩首于地,“此人不除,臣心不安。”
“齐王。”宇文邕走下宝座,双手搀扶,“请起罢。”
“望陛下定度。”宇文宪垂首道。
“你想怎么办?”宇文邕看着宇文宪。
“在军中杀掉他。”宇文宪的声音斩钉截铁。
“此次伐齐之际?”
“正是。”
“不可擅动啊。”宇文邕摇了摇头,用手扶额,“让我再想想,再想一想……”
“你们是甚么人?”杨坚站在暴雨中,身后的随从为他举伞,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脸色,却见他的身形微微颤抖。
院内静谧的可怕,蒙面的战士们聚集在花园中央,他们握着弯刀,身形狰狞如同恶鬼。
李暮环抱双手,在院中踱着步子,靴底敲打在流淌雨水的青砖上,竟发出“哒、哒”的脆响。水花四溅,李暮瞧了一眼不远处的杨坚,突然笑了出来。
这笑声在雨夜中让人毛骨悚然。
“你们是甚么人?”杨坚盯着李暮的方向。
“奚朝。”李暮道,“奚朝的人。”
“你们想要甚么,就直说。”杨坚看着李暮,“不要在这里装神弄鬼。”
“我就喜欢跟你这样的人打交道。”李暮笑,“我没那么多废话,我来,是为了要人。”
“要人?”
“有个凤凰族的孩子,落在了你的手中。”李暮停住了脚步,看着杨坚,眼中闪着狡黠的光,“你把他交出来,我们间的旧账一笔勾销。”
“我根本不认识你。”杨坚道。
“但你心里清楚,你杀了不该杀的人,奚朝早晚会找上你。”李暮道。
“你们口中的那个凤凰族子嗣,已经被人抢走了。”杨坚幽幽地道,“就在你们到来前不久,有人毁了我的监牢,带走了他。”
“是么?”李暮一笑,拍了拍手,叫道:“把人带过来。”
阴冷的男子掐着一个小男孩的脖子,把他从假山后的房中拎了出来,男子随手把这个孩子扔在李暮面前。小男孩站立不稳,摇晃着扑倒在积水中。
“混账,再这么剁了你的手!”李暮抬手一记耳光,断指的手掌抽在男子脸上,声音清脆。男子垂首,竟不敢说一句话。
李暮蹲下身子,用袖子擦拭小男孩的面颊,满面柔和的道:“你要表现乖一些。”
“阿摩?”杨坚的嘴角微微发抖,他盯着李暮,眼底似有怒火翻腾,“你要干甚么?”
“我要干什么?”李暮回头看了一眼杨坚,一笑,“你不肯说,我只得让他告诉我实情。”
李暮轻轻抚摸着杨广的头顶,泛着寒光的刀刃却顺着袖口滑到她另一手的指尖。她捏着这三寸长的刀片,刀尖对向杨广的眉心,“你知道它做过什么吗?”李暮晃了晃手中的刀片,声音温柔,神态竟像拿着玩物的大人在逗孩子。
“不知道。”杨广看着李暮微眯的双眼。
“它切下了我的手指。”李暮轻轻地抚摸着断指的指根,“那样很疼。”
杨广的目光下意识移向李暮的双手,断指的疤痕狰狞,如同枯死的葵花。杨广似乎被吓到了,他向后退了两步,猛地抬头看向李暮。
李暮仍在微笑,那温和的笑意浮现在她的脸上让人不寒而栗。她把冰凉的刀刃贴在杨广侧脸,轻声道:“不要乱动,会流血的。”
“不要为难孩子,有甚么冲我来!”杨坚低喝,迈步欲上前,却被身后的黄廷迥一把攥住了手腕。
“随公,不可擅动,家中所有人都在他们手里。”黄廷迥在杨坚耳边低语。
“军队还没有调来?”杨坚扭头看着黄廷迥,眼中竟带着怒气。
黄廷迥微微心惊,下意识的垂首,压低声音道:“杨领将军已前去,现应在返回的路上。”
“你们说的可是他?”李暮忽然看向杨坚,伸手指了指房顶。
鼓囊囊的黑色口袋被人一脚从房上踹了下来,持着弯刀的男子挥刀挑开袋口的绳扣,伸手向袋中,如抓雏鸡般拎出一个血淋淋的男人,接着一把将男人扔在暴雨中。
杨领伏在积水中,用尽全身力气抬头望向杨坚的方向。这个平日勇猛无比的男人此刻竟奄奄一息,双目空洞的看着杨坚,鲜血顺着嘴角两侧流下,他张了张满是断牙的嘴巴,含糊道:“随公,我……”
话音未落,弯刀的光在雨幕中一闪而过。杨领的头颅无声的滚落积水,死尸扑倒,雨水中一片血红。
“你们……”杨坚手指着李暮,咬牙切齿。他根本来不及思考李暮怎么听到了他跟黄廷迥的对话,今天发生的一切几乎把他整个人击垮,怒火和恐惧在这一瞬吞噬了理智,他猛然拽出肋下的佩剑,指向李暮,“我要杀了你。”杨坚的双目布满了血丝。
黄廷迥在身后死死拉住杨坚。雨点敲击剑刃发出清脆的声响,湿冷的风顺着脖领的缝隙灌入胸膛,杨坚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他凝视着杨广小小的身形,头脑一片空白,紧握剑柄的手却缓缓垂下。
“这就对了。”李暮一笑,“你还算识趣。”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不要再伤害他们。”杨坚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冰凉。
“你连宇文护都能骗过,我可不敢轻信你的话。”李暮笑,她摸了摸杨广的脸蛋,“弟弟,你说,对不对?”
“阿兄的事,父亲一直瞒着我。”杨广抬头看着李暮。
“是么?”李暮扭头看了杨坚一眼,笑道:“孩子的话永远比大人可信。”
她转向杨广,低声道:“那你现告诉姐姐,那个带走你阿兄的人,你见没见过?”
“他没有带走阿兄。”杨广眨着眼睛看向李暮,脸上满是疑惑。
李暮的唇边滑过一丝冷冷的笑意,她伸手放在杨广的脖颈上,轻声道:“你的阿兄现在哪里?”
“他在后面的屋里,和母亲在一块。”杨广回身,指了指闪着灯光的房屋。
“杨坚,”李暮拍了拍手,站起身形。她把玩着手中的刀片,冷笑道:“你的戏演得不错啊。”
“阿摩,你在胡说甚么!”杨坚满面惊惧,他不可思议这样幼小的孩子竟凭空说出如此话语。这分明是胡话,那个流着凤凰血的孩子已经被人带走了,而带走杨奂的人,似乎就是他曾在山中见到的那个龙族。
奚朝要的人已不再他这里,此般境况下他对真相不敢有丝毫保留。但阿摩是怎么了,在如此危急的关头竟一派胡言,这个孩子的一番话,便将全家人的性命推到奚朝的刀下,不留任何挽回的的余地。
孽障啊孽障,你到底在做甚么!杨坚在心中长叹。
整个世界一片死寂,空气中只剩暴雨的呼吸。李暮静静地与杨坚对面而立,似为沉思。
忽然,那柄曾断指的刀刃从李暮手中滑落,她一把掐住杨广的后颈,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她看向杨坚,眼中闪着凶光,“把人交出来。”
杨坚看着拼命挣扎的杨广,浑身不住颤抖。眼前一阵阵发黑,愤怒压过了恐惧,他再一次握紧佩剑,抬手,却定在了原地。
阿摩竟在对他笑,那笑容,透露出几分得意。
杨坚猛然意识到什么,手中佩剑滚落积水。他面无表情地看向李暮,“放下他,我把人交给你。”
李暮看了杨坚一眼,随手松开几乎断气的孩子。杨广扑倒在雨水中,剧烈地喘着粗气。杨坚迈开大步冲上前把杨广抱进怀里,拍着杨广的后背,低声道:“阿摩,没事了。”
李暮低头瞧了瞧跪在地上的父子,脸上透着几分戏谑。她转身拍了拍巴掌,高声道:“来啊,跟着杨坚,把那凤凰族裔给我带来。”
假山后的房中传出一阵骚乱,两名奚朝的战士拽着一个面色惨白的男孩迈出房门。被众侍女拦挡的独孤伽罗绝望的伸出双手,满面泪痕,喊道:“奂儿,你们要带奂儿去哪?”她转而盯向杨坚,双目中通红,声音颤抖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杨坚低头看着临近崩溃的妻儿,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奂儿是他们要的人?”独孤伽罗的眼神呆滞,她忽然抬起巴掌狠狠扇在杨坚脸上,“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带他回来?”接着伏在杨坚的肩头,痛哭失声。
李暮怀抱双手站在院中央,看着脸上毫无血色的杨奂,轻声道:“孩子,别怕,你就要回家了。”
“你们,”杨坚迈步走进雨中,面对这群恶鬼般的战士,“从我家中离开。”
“我们得到了想要的东西,自然不会再打扰。”李暮摸着杨奂的头顶,轻笑。她看了看杨坚,“还有一句劝告,如果想活命的话,不要再插手此事,不然,我保证你追悔莫及。”
“这个仇我记下了。”杨坚看着李暮。
“希望你不会再见到我。”李暮转身,却又忽然回头,“对了,最后一句话。”
李暮把手伸出伞外,雨水浸透寒气打在她的手心,她凝视着指尖的水珠,低声道:“你以为能从宇文护身上见到真的奚朝?不,那个宇文护,不过是我们的一枚棋子罢了。”
杨坚看着李暮众人消失在夜幕中,默然地站立,丝毫不理会周围乱作一团的家丁。黄廷迥撑着伞悄无声息地站在杨坚身后,二人在雨中宛如石塑。
“随公,接下来怎么办?”黄廷迥看向杨坚的侧脸,试探性地问道。
“复仇。”杨坚只吐出这两个字。
“可我们失去了林,怎能与奚朝对抗?”黄廷迥道。
“不,林活下来一个人,她是我们最后的希望。”杨坚看着面前的雨幕,“她告诉我,奚朝中有一群人,他们对李暮恨之入骨。”
“您的意思是?”黄廷迥骤然抬起头。
“我要找到这些人,他们会帮助我们完成复仇。”杨坚看了一眼地上几乎被雨水冲刷殆尽的血迹,缓缓地说出这句话。
“父亲!”杨广靠在屋檐下的门柱上,冲着杨坚挥手,家中的仆人正拿着热毛巾给他擦脸。他的脖颈上一片手指留下的淤青,他却在笑着,很难相信一个如此年幼的孩子在经历这样的事情后竟毫无惧怕。
杨坚看着自己的幼子,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父亲,您不用担心。”杨广笑道,“阿兄会回来的。”
杨广接着道:“等阿兄回来,我们就什么都不用害怕了。”
杨坚微微一怔,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开口道:“阿摩,把湿的衣服换下来,带上你姐姐,去看看你母亲怎么样了。”
曲折的电光撕裂漆黑的远空,把世界映得惨白。几乎坍塌的囚室敞露在暴雨中,瓢泼的雨水反复冲刷断墙上带血的拳印。杨坚缓缓推开为他举伞的黄廷迥,独自走进雨中,他仰面望着漫天落下的雨滴,喃喃的道:“看来我真的需要你,林。”
注释:
⑴杨坚的鲜卑姓氏。
⑵人名。周隋期间著名相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