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对皇后宠爱有嘉,恩爱绝伦,又何出此般话语?”李卿道。
“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宇文邕惨淡的笑,“朕曾惧怕陷于突厥之手,而疏远皇后,神武公之女却对朕说:‘今四海未平,而突厥势大,舅父当以民生为计,对皇后施以恩宠,方可联突厥而抑齐、陈⑴’那是个只有六七岁的孩子,说出的这番话语却让朕如梦方醒,突厥是不能得罪的,一旦他们发兵南下,生灵涂炭,便是朕的罪孽。”
“陛下为了百姓,不得不隐忍呐。”李卿躬身道。
远方的山中似乎有人在唱着什么戏腔,声音混杂在风中,若隐若现。
“有乐声。”宇文邕眯起眼睛,侧耳细听。
李卿看着皇上,却见皇上有些发呆。他竖起耳朵,竟听清了那悲凉的唱词。
“泣今朝,
宗室无情,乱臣当道,
我大汉,
江山何保?
莽贼篡帝阴朝政,
鸿门凶宴图君王,
鸩酒杯中晃,
刀林身后藏。
我意怒,竟无言于口,
我欲哭,然泪安敢流。
罢!罢!罢!
贼子!你要大汉江山,孤便给你!
来人,取酒!
却别我那母后,我那妃啊。
哎!
未央凄凄鱼水寒,
旧木楹花泪澜干,
一曲断肠难断念,
明朝勿与帝王传。”
这唱词唱得正是王莽篡朝。殿中弑主的情景。年仅十四岁的汉成帝悲悲凄凄立于金殿之上,众人皆逼他饮鸩自尽,唯有下大夫柴文俊与皇后王贵英二人舍身护主。汉成帝悲愤交加,却无力回天,只得饮下毒酒,把大汉两百余年的江山拱手让与王莽。
唱词以汉成帝的口吻谱成,字句间透着浓厚的悲意。山中那歌唱的声音时而高亢激昂,时而低回婉转,把汉成帝的怒火与愤恨、无助与悲婉演绎的淋漓尽致,让人恍然间置身那金殿之上亲身感受大汉将亡的悲愤与凄凉。
宇文邕听着,竟然落下泪来。
“陛下。”李卿慌忙迎上前。
宇文邕用袖子揩去泪水,道:“李卿,你可听见那唱词?”
“臣听见了。”李卿欠身道,“陛下何故如此悲伤?”
“贼子谋朝,乱臣当道,朕岂不是效那汉成帝?”宇文邕看着地上翻滚的枫叶,眼中似乎燃着烈火。
“陛下何出此言?”李卿慌忙叩首,“臣等尽心竭力辅佐陛下左右,赤胆可鉴,岂有二心!”
“你先起来。”宇文邕低头看了一眼跪拜在地的李卿。
“臣不敢。”李卿拜道。
宇文邕叹了口气,转过身形,他仰面望天,低声道:“李卿,朕来问你,大周朝纲法纪,你以为如何?”
“大周政治清明,立法完善,纲纪繁而不琐,严而不苛。”李卿道。
“好。”宇文邕点点头,“既如此,朕的朝中可有乱纲纪者?”
“这……”李卿伏身在地,“臣不敢妄言。”
“但说无妨。”宇文邕道。
李卿僵在了原地,这话他不得不讲,但一语言错,便会丢掉脑袋。可他同那个人一天二地仇,三江四海恨,却从无力寻仇。⑵罢了!今日之机正当时,他便在皇帝面前告那人一状,身死又何妨!
“那便是陛下的亲兄长,当朝大司马、晋国公宇文护。”李卿的声音颤抖。
宇文邕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沉默无语。
“臣胡言,望陛下恕罪。”李卿叩头如捣蒜。
“好了,李卿。”宇文邕的语气缓和,他双手搀起李卿,“起来罢。”
“谢陛下。”李卿已然泪流满面。
“你的事情朕都知道。”宇文邕轻轻摇头,“朕又何尝不是如此,怎奈当初时机未果,安敢现于言行?”
宇文邕接着道:“那宇文护专横跋扈,恣意妄为,私结党羽,谋害朕两位兄长,与王莽又有何别!他受太祖⑶之托孤,燕公⑷之重信,如今却挟帝令政,暗图帝王江山。”
“当年魏末,武帝稚幼,才有太祖辅政。及大周新立,宇文护以托孤之名执掌大权,帝王之位形同虚设,如此多年,竟为常规。还有人说法度就应该这样,真是荒诞至极!然时宇文护势强,帝势弱,朕只得表面恭敬,暗恨于心。但如今,朕已年过三十,哪有如此年纪之人还被当作儿皇帝挟制的道理!”⑸
“此般逆贼,朕若不除,岂不愧对列祖列宗,毁朕大周江山!”宇文邕说着,解下腰中的玉佩,摔在地上,粉碎。他厉声道:“杀不掉宇文护,朕便如此玉碎!”
“誓死追随陛下左右!”李卿拜倒在地。
房间里有些昏暗,只点着一盏孤灯,墙壁上竟没有窗户,也没有任何装饰。屋中阴冷,透着浓重的湿气,上身赤裸的小男孩蹲在凳子上,呆呆地看着烛台的火苗。
房间外传来锁链晃动的声响,伴随着锁头打开的“咔吧”声,沉重的铁门吱呀呀打开。小男孩抬头看向门口,脸上竟流露出喜悦。
“阿摩!”小男孩跳下板凳,冲上前同进门的男孩拥抱在一起。
“杨奂阿兄,我给你带了牛肉。”杨广声音带笑。
“你自己怎么来到这里?”杨奂松开双手看着杨广,“父亲同意你过来?”
“我瞒着他,偷偷拿到了钥匙,他才管不住我。”杨广面带得意,“阿兄,厨房里做的牛肉,还是热的,你先吃。”
杨奂从杨广手中接过这个热乎乎的纸包,摊开在桌上,牛肉的香气扑面而来。他迫不急待地伸手抓起一块牛腱,大啃大嚼起来。
杨广坐在杨奂对面,笑着看着他狼吞虎咽,“阿兄,好吃么?”
“好吃。”杨奂用力点头,含糊不清地道。
“我等你,你慢慢吃。”杨广道。
三斤多牛肉转眼间被一扫而光,很难相信一个年幼的孩子竟能吃下这么多东西。杨奂用手背抹了抹嘴,满足的拍着肚皮,“我吃饱了。”
“你饭量真大。”杨广竖起大拇指,他看着杨奂,忽然指向杨奂的胸口,“阿兄,这是什么?”
杨奂低头,他的胸前竟浮现出淡红色的纹理,似是某种怪异的图腾。杨奂愣住了,道:“我也不知道,昨天好像还没有。”
杨广转到杨奂身后,仔细观察着杨奂的脊背,“阿兄,你的背上也有,但形状和前面的不太一样。”
“画的什么?”
“好像是凤凰。”杨广轻声道。
“我说今天感觉不太对劲,浑身发热,血管里好像翻腾着岩浆。”杨奂道,“脱了衣服才好受一些。”
杨广伸手触摸杨奂的脊背,微凉,“阿兄,一点也不烫。”
“你感觉不到。”杨奂摇了摇头。
“阿兄,我对你很好奇。”杨广偏头瞧着杨奂,“你总说有人在你耳边不住地喃呢,夜晚会做乱七八糟的梦。还对我说你很恐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疯,那种自己完全抑制不住的狂躁,你整个人都跟别人不一样。”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杨奂愣愣地看着墙上一个个深陷的拳印,“但这可能就是我为什么要被关在这里。”
“你说自己很危险,父亲也说你很危险,可我不这么觉得,只是感觉阿兄对我很好。”杨广看着杨奂。
“因为只有你不嫌弃我。”杨奂低声道,“他们都把我当成怪物对待,包括父亲在内。”
“可你不是怪物,你是我的阿兄。”杨广道,“我想让你有和我一样的生活。”
“我出不去的,我只能呆在这里。”杨奂笑了笑。
“我会想办法。”杨广的语气坚定。
“父亲不会允许的。”杨奂的目光低垂,“阿摩,你快回去罢,不能让父亲知道你来过这里。”
“嗯。”杨广点点头,犹豫着道:“阿兄,我一直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为什么外面还会有一个杨奂,而且父亲母亲都对他很好。”杨广疑惑地看向杨奂。
“还有一个我?”杨奂愣住了。
“阿兄,你不认识他?”杨广的语气透着惊讶,“我看他与你长得好像。”
“可……那个人在梦中告诉我,我的双胞胎兄弟已经死了……”杨奂幽幽地道,他的眼神空洞,魂魄似飘回到从前。
“阿兄?”杨广试探性的问。
“你先走罢。”杨奂的声音冰凉。
杨广只得离开,在带上铁门的那一瞬,他似乎看到杨奂的双瞳闪着暗红色的光,在昏暗中似淌动的熔岩。
注释:
⑴神武公窦毅,娶襄阳公主为妻,其女窦氏(太穆皇后)后为李渊之妻。窦氏年幼时,秘密对其舅父宇文邕道:“今齐、陈鼎立,突厥方强,愿舅抑情慰抚,以民生为念!”宇文邕深纳之。
⑵李卿伯父阳平公李远,因反对宇文护秉政,被逼自尽。
⑶指宇文泰。
⑷指燕国公于谨。宇文护辅政之初威望较低,声威极高的于谨为报答宇文泰之恩而帮助宇文护,宇文护才得以聚拢人心。
⑸出自《资治通鉴》卷一百七十一陈纪五,高宗宣皇帝上之下,太建四年。
另注:若无特殊注明,文中诗篇或词句皆为作者撰写,并非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