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他作为交换筹码的寿命已经在交易中耗尽,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了。
不久,时间又一次停滞。
看着那个坐在他对面,看不清表情的年轻人,荻野庆忽然想,这人或许根本不是来拯救自己的。
这一场场重来,简直更像是惩罚。
——对他擅自杀害了一个无辜孩子的惩罚。
“……是我的错。”,荻野庆终于说出了这个他始终不愿承认的结论。
他慢慢踱到白石面前,土下座把头贴在地上,不抱希望,却不肯放弃的说:“我不该忽视儿子的异样,不该迁怒医生,不该杀那个孩子……错的是我,错的只有我。”
“我把所有寿命都给你,下辈子的也给你,灵魂也给你。请你让时间倒回六个小时之前,救救我的儿子吧。他什么都没做错,他勇敢又乐观,是和我完全不一样的人……求你,求你救救他。”
年轻人俯视着他,神态平静,语调也平淡至极:“这条时间线已经被扭转到极致,即使我收下你的灵魂,也无法转回到几小时之前。”
荻野庆听到了,却也像是没听到。
他已经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更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只是想到哪说到哪,像一个即将死亡的老者,一遍遍重复着不可能实现的遗愿,并不为了达成它,只是这样絮叨着,在迎来结局的时候,心里能更轻松些。
他说到嗓子发干,再也吐不出字,才终于被迫停下,发出嘶嘶的气音。
然而不知为何,那几句话却依旧没有停滞,在荻野庆耳边不断回响着——
“……救救我儿子吧!”
“……求你们救他!”
泣不成声的语调,和他刚才的哀求无比相似,但这声音,却明显不是由他发出的。
异常的情况,让荻野庆心里咯噔一声,清明了几分。
他错愕的抬起头,发现自己居然已经不在医院大厅了。
——他回到了一处熟悉的公园里,正站在斜射而下的明媚阳光中,脚下踩着粘稠的深色血迹。
几米开外,一辆救护车敞开门停放着,里面摆着能救命的仪器,车前,则是小川雅行,和被他牢牢抱着的儿子。
荻野庆之前全力劈下的狰狞刀痕,几乎让小孩裂成了两半,全靠小川雅行托着,他才能勉强维持身体的完整。
对这种神仙也救不活的病人——或者说尸体——急救人员束手无策,只能一边安慰那位痛失爱子的父亲,一边委婉建议他保留现场,等警方赶到。
好像没人能看到荻野庆,也没人扑上来抓他。
荻野庆于是独自站在原地,怔怔看着那个被他恨了两年的医生。这位精英此刻狼狈不堪,脸上一半泪一半血,头脑混沌的一遍遍重复着:
“救救我儿子,求你们了,我给他做过止血处理,一定还有救……”
他们旁边,一个半透明的小孩捂着脸蹲在地上。他从指缝里看了荻野庆一眼,又面色复杂的瞥开了脸。
荻野庆看着这一幕幕,只觉得已经成了碎成块的心,又被扔到压路机底下狠狠碾了几轮。
恍惚间,他感觉到有人走到了他旁边。
“用你的寿命,你下辈子的寿命,以及你轮回后的灵魂,换时间从此刻倒流一小时。”,那人轻声问,“你愿意吗?
荻野庆慢慢颤抖起来,他情绪激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沙哑的嗓子却一句话都吐不出来。
最后他只是重重点了一下头。又点一下。
半透明的荻野智也从救护车旁边站起来,惊讶的看着他。
荻野庆注意到他的目光,无比窘迫的低下头,躲开了儿子澄澈的眼睛。
然而下一秒,一道脚步声哒哒靠近,荻野庆一怔,错愕抬头,正好看到一道幼小的身影眼泛泪光,大步朝他冲过来。
荻野庆心里想逃,脚下却定住了似的,一步都不舍得挪开,他略微弯腰,手臂很是熟练的一张,一把将那个本该摸不到的孩子接了个满怀。
“老爸真帅!知错能改,不愧跟我一样姓荻野,没有对不起先祖传下来的姓氏!”
荻野智也小大人似的这么说着,一边灵活的爬到他老爹身上,搂紧他的脖子,吧唧在荻野庆脸上亲了一大口,眼泪鼻涕糊了他一脸。
他随手抹了一把,又仔细把荻野庆脸上的抹掉,而后严肃的大声说:
“以后不要再做坏事了,我会一直盯着你的!”
“一直……”,没等荻野庆细细回味这句话,那道半透明的身影像海浪褪去后的泡沫,慢慢消失了。
一起消失的,还有粘腻的鲜血,围观的人群,醒目的救护车,抱着儿子的小川雅行……
以及那具幼小的尸体。
“叔叔!”
一道声音从荻野庆脚下传来,同时,他感觉裤腿被一只小手轻轻拽了拽。
荻野庆无比茫然的低下头,对上了一双灵动到让他想落泪的眼睛。
小川勇太双眼发亮的捧着那架飞机,全身上下写满开心,头顶几乎飘出小花:
“你看,我拼好啦!我们能试试让它起飞嘛!”
他期待的等了一会儿,眼前的男人却完全没有反应。小川勇太迟疑起来,收回手,又看了看自己拿着的模型,难道拼的不对?
没等他重新检查,一道身影忽然靠近,有人一把抱住了他。
这怀抱无比沉重,和他老爸轻轻的拥抱很不一样,让小川勇太非常不习惯。
他疑惑的偏过头,看到那个送给他礼物的叔叔无声的痛哭着,眼泪顺着细碎的皱纹流下来,落到他肩膀上。
小川勇太眼角一跳,有点嫌弃。
但对方哭的实在太伤心了,他总觉得这时候把人推开,似乎不太好,硬是忍住了。
偏着头想了一会儿,他恍然大悟。
“叔叔,你是不是有哪不舒服呀。”
小川勇太大人似的在他宽阔的背上拍了两下,带着点自豪开口:
“我老爸是很厉害的医生哦,我们去医院,让他帮你看看!……诶,不过你好像是他的同事?你不知道自己生了什么病嘛,你是不是上学的时候没有认真学?”
荻野庆摇着头,一言不发,跪在地上,哭的像个两百斤的孩子。
小川勇太感觉到肩膀上的湿渍越来越大,逐渐有点僵硬。
不过握了一下手里的飞机模型,他觉得自己还能再忍一忍。
生病的人都很脆弱,需要照顾,大人也一样,应当的,这是应当的。
在他学着大人,安慰的拍着荻野庆的后背时,忽然,他看到远处有几人十分焦急的跑了过来。
冲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看起来和他同龄的小孩。
小川勇太一开始以为是哪个同学,不过看了几眼,他就知道不是,于是很快移开目光,看向紧随其后的另一人。
这人就很好认了。
小川勇太十分惊喜,他从荻野庆怀抱的缝隙里抬起手,用力挥了挥,“老爸!快来看看这个叔叔,他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