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石烁说话,石柱即刻宣布:散会!三个大人立马一溜烟走了,该干嘛干嘛,只留下石烁坐在那里直眨眼,还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类似这样的“会议”在石家还有过几回,其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便是一九五六年的那回,那时中国已基本建立了社会主义制度,进入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五岁的石焆看到村里每家都养条小狗看门,她便嚷嚷着也要家里养一条。这提议一出,石烁和石烨也都极力赞成。
为此,石柱专门举行了全家“会议”。本来的形势是旗鼓相当:大人三票反对票对小孩三票赞成票,谁知在最后时刻,石裕氏改投了弃权票,预期的结果一度发生了变化。
自打金毛消失后,石家就再没养过小狗。金毛没了的那段时间,石裕氏着实伤心了很久。此番,石柱和季氏不忍古稀之年的石裕氏触景伤情,石裕氏也不想再伤心一次,因此三人对此都是心照不宣,皆未再提养狗一事。在投票之时,石裕氏突然改变决定也是经过了一番考量的:她见三个孩子如此期待,觉得自己不能太自私,得让孩子的童年更加快乐。
这一回,投票结果已然明了,孩子们获得了胜利。但民主投票也是相对的,看到结果后,石柱拿出烟袋,装上烟丝,慢慢悠悠地说:“我是一家之主,有一票否定权!”
“啥叫‘一票否定权’啊?”三个孩子都扒着问。其实石裕氏和季氏也不太明白那是啥。
“就是说,只要我不同意了,这事就不能办!”等把烟丝点上后,石柱便说道:“我宣布,经投票表决,家里不同意养狗!”事情就这么定了,三个孩子对此结果肯定是失望的,但这一回,石烁似乎明白了什么。
石烁上一年级第二学期那年,正值春夏之交时,天气渐暖,孩子们早都换上了单装,但天气依然有些凉暖不定。
这一天,天气晴朗,天空万里无云,轻风吹在人脸上,暖暖的。
快到中午时,一辆墨绿色的军车停在了谷圩村村头,那车是用苏联进口车改造而来。车门打开,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下了来,随后,汽车便调头回去。那女人着一身军装,手里拎着几样小礼物,那小孩看起来差不多五岁,还背着一个单肩小书包。
正是做晌饭时候,路上除了放学的孩子外,只站了两个女人,她们起先都没能认出来的是谁。放学的小孩也只是好奇,在两人旁边看了看,便又嬉闹着跑走了。
那女人带着小孩在路上径直走着,到了柳丙晆家门口,停了下来,拐了进去。柳丙晆就是柳老爷,现在早已是新社会,不兴叫“老爷”了。
“呀!那莫不是柳家的小丫头山秀吧?”罗四奶看到那女人拐进了柳家,便猜出个七八分。
“嗯,像!我刚过门没一年她就走了,十几年了,样子都变了,正才还真没认出来!”瞿老三媳妇曹氏说完,便跟得了大新闻似的,赶紧回家把这件事告诉了家里人。
来的这女人确实是柳山秀,那个小孩是她的大儿子小建国。到了柳家院门口,她便拐了进去。
说是院子,其实除了两旁的边屋外,早就没了院墙。解放后,柳家原本高耸的砖石院墙便被众人推了个稀巴烂,砖头、石块也被各家搬的搬,砸的砸,最后只剩下一片狼藉。柳丙晆见状,索性让他的两个儿子把院墙全都铲平了,这样一来,便似没了隔阂。
柳丙晆已近六十,早已是满头白发,此刻他正坐在门前抽着烟袋。看到有个穿着军装的人来了,他先是一愣,而后慢慢站了起来,连嘴里吸进去的那口烟都忘了吐出来。“山秀,真的是山秀!?”他的声音有些哽咽,那口烟这才跟着话声慢慢飘了出来,但他还没有忘记冲锅屋喊道:“老太婆,快,山秀,山秀,她回来了!”
柳老太正在锅屋里烧火弄饭,听到老头子的喊声,赶紧将锅膛里烧的草向里填了填,跳起来就往外跑。看到柳山秀真的回来了,她高兴得直拍大腿,“秀,真的是你!你总算回来了!”说到这,她又抹起了鼻涕,哭了起来,“娘天天都想你啊!”
此刻柳山秀的内心更是无比激动,她曾无数次想象自己会飞奔向父母,然而真到了这一刻,她的双腿却像是灌了铅一样,只能慢慢往前踱着。还没等走到二老面前,她手中拎着的东西便掉到了地上,摘下帽子后,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将头磕了下去,泣不成声。
“唔哒、唔妈,我回来了!”良久之后,她终于将话说了出来。
柳丙晆老两口赶紧上前将柳山秀拉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了又瞧,看了又看,不愿松手。
过了好一会,柳山秀才想起来,转身把儿子拉到了跟前,对二老说道:“你们看,这是我大儿子,叫小建国,六岁了。家里还有个小儿子,叫小援朝,刚三岁,太小,就没带来!”说罢,她又对小建国说:“建国,这是姥爷跟姥姥,快叫啊!”
“姥爷好,姥姥好!”
这可把柳丙晆老两口高兴坏了,连连说道:“好,好,乖外孙,好,好!”
听说柳山秀回来了,下午时候,她的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和还没上学的侄儿、侄女都来了,那些小孩子皆未见过她,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个姑姑,只觉得穿着解放军军装的人肯定很厉害。过了一会,几个老邻居,还有原先的老管家也拄着拐杖、拖着年迈的身子骨过来坐了坐。
所有人最想知道的就是柳山秀这些年去了哪,为何到现在才回来。
柳山秀自然也不吝啬说话:所有的一切都是日本人造成的,因此她的目的只有一个-去打日本鬼子!柳山秀早就听闻很多国军并不是真心抗日,因此她便打算加入八路军。她的第一个目的地是洛阳,那时日本人和中国军队正在那打仗,看到街上躺满了死人,起先甚是害怕,可见得多了也就不怕了,遇到些受伤的人她还会帮忙照看下。
有一回她遇到一支八路军队伍,便报了名,临时当起护士。后来部队领导看她手脚勤快,而且念过不少书,讨论过后,经由西安将她送到延安正式学习医护知识,随后她便留在延安一所野战医院里照顾重伤员。两年后,就在延安,她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他是东北人,也是经选送,到抗大学习的。
“姑姑,那你在延安见过***么?”问话的是柳山秀大哥家的小女儿,今年刚六岁。
柳山秀笑笑说道:“你咋知道在延安能看到***的?”
“我听唔大哥讲的,他说书里头写了,***以前在延安住过!”
“原来是这样!我在延安就见过***一回,那天他亲自到我们野战医院来看伤员的,还在医院里呆了很长时间。”
“那,***长啥样?”
“***,个子挺高的,满脸慈祥,从来不摆官架子,穿得跟普通老百姓一样,那天,我看他的衣服上还有补丁呢!他挨个跟伤员握手,还向我们招手,要是不知道的人,绝不会认为那人就是***!”说到这,所有人都是非常羡慕。
“对了,还有呢,我在延安还见过周总理,这里还有照片呢!”说罢,柳山秀从小建国的背包里拿出一张很大的照片,“这是周总理那时接见、表彰我们挨选送的优秀同志。看,这就是周总理!”
大伙看了照片,真是周总理,柳山秀也在里面,直呼了不起。
过了一会,柳山秀收起了照片,又跟众人讲了许多事情。对于个人的感情生活和丈夫是做什么的,她只是略微提了下,并没有细说。等众人相继离开之后,柳山秀才对父母把自己丈夫和家里情况细细讲了一番,毕竟,在这里,只有父母不是外人-她的丈夫少年时曾在地主家帮忙,有一天晚上实在饿极了,便到泔水桶里捞些剩饭吃,谁料被地主婆看见了,说他偷东西,挨了一顿揍,当时他就火了,拿了把菜刀照地主婆的脖子就砍了下去,随后便连夜跑出去参加了抗联打鬼子。
晚上,柳山秀将小建国哄睡着后,便又同父母聊了起来:“唔哒、唔妈,这几年你们过得怎样啊?”
柳丙晆只是在那抽着旱烟,眼神空洞,一句话也不说。柳老太见他不言语,便说道:“秀,日本鬼子在的那几年,你也知道的,大家都不好过!小鬼子投降后,国民党也没让咱好过,动不动就下乡来征粮食,交不出来就到处搜,还抢东西,搞得我们整天提心吊胆的。解放后,家里的地都挨收去分了,不过我跟你哒现在过得挺安稳的,不用再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了!”
其实柳山秀也清楚,母亲之所以这样说,只是不想让自己担心。“唔妈,你也不用哄我了,这几年什么情况,我心里有数的!”她抬头看了看父亲,依然在那抽着烟,不言语。“土改后,咱家肯定挨划成地主成分了,少不了要挨批斗,你们肯定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
听到这,柳丙晆方才说道:“丫头,不谈这个了,都过去了。再说,也只是站站大会,其他没什么。我们不像丁家,做了不少恶,他那个才叫挨批斗呢!”
“凭什么叫你们站大会啊!”说到这,柳山秀有些哽咽,“那些地都是柳家祖上传下来的,咱没偷没抢,平时也没去做坏事,没去欺负人,还经常帮人。要土改,我们把地给他们不就行了!批斗你们,凭什么啊?”
“丫头,可不能这么说!”柳丙晆有些慌了,放下手中的烟袋,“你现在这身份,可不能乱说话,万一让旁人听到了,会影响你的政治前途!”
“是啊,秀,出去可不能这么说!没牵连到你们这辈人,已经是烧高香了!”刘老太也应和着。
柳山秀这才稍冷静下来,说道:“唔哒、唔妈,你们知道我这次为什么要穿着军装来么?就是想让村里人看到我们家也有解放军,也有共产党,我们家不是坏人!还有,我跟他们讲见过***和周总理,看起来是在摆脸,实际都是想让村里人以后不要再为难你们!”
“丫头,不碍事的!都经过社会主义改造了,我们这些人啦,现在也是新中国人民的一份子了!”
“秀,这次回来在家呆几天啊?几时回去?”
“后天下午,等车子来接我了,我就回去。这次好不容易向部队申请坐了顺风车,才能跟我们家和平一块堆到海州来的,不然带着小孩,坐火车、客车都不方便。”过了一会,柳山秀好似很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唔妈,柱子哥和丁发财现在怎么样了啊?”
这一问好似漫不经心,实际上柳山秀很想知道两人现在的情况,但毕竟自己早已身为人妻、人母,再对以前的事情纠缠不清,恐引起别人的误会,即便这“别人”是自己的父母。
老俩口自然能看出闺女的心思,柳老太便说道:“丁家那小子,好吃懒做,成天在板浦、新浦那边跟戏子鬼混,后来挨赶出了家门。解放后,他也分到了地,就住在村东头那两间小屋里,到现在还是光棍一个。石家那小子,现在挺好的,命大,现在已经有三个小孩了。”
柳丙晆接过柳老太的话说道:“石家老嫚子当年没哄我们,柱子那孩子还真跟人家定了娃娃亲,后来人家女娃子逃荒找到了这里,我们才知道的!”
“是啊,原来他家真没哄人!柱子那媳妇,啧啧,真是好看......”
“提他媳妇干嘛!咱还是讲讲家里头事情吧!”还没等柳老太把话说完,柳丙晆就给打断了。
此刻,天上的云彩慢慢散去,一轮明月正当空,照得屋里屋外亮堂堂的。柳丙晆吹灭了洋油灯,在月光之下继续聊着。不知聊到了何时,反正那月亮都不见了,小建国喊着要妈妈,各人这才睡下。
第二天早饭过后,柳山秀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带着小建国到石家,说是来看看石家老太太的-这只不过是借口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