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很多人这时都躲在背风地方晒太阳、喳呱,看到有车来了,也跟在小孩子后面一拥而上,想瞧瞧发生了什么。
过了一会,村负责人夏安康夏队长跑了过来,他是谷圩村原来的村长老夏的堂侄儿,民国成立后出生的新一代,共产党员,个高、人瘦,看上去很精干,衣服上的补丁清晰可见。看到公安局的人来了,他便说道:“公安同志,我是这里的队长,出啥事了?”
“你好,夏队长!我们是县公安局的。”这时其中一人掏出了证件,而后介绍起了另外三人,“这是我们的陈副局长,这两位是办事员小谢、小王。”说罢,几个人分别同夏队长握了手。
“这次我们来有件很重要的事情!”陈副局长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写了几个名字,“麻烦夏队长把我们领到这几家去,我们有些事情需要弄清楚。”
“好,好!”夏队长一看,名单上几乎都是姜家人,唯一的罗二荠家还是姜家的女婿,一时间他也摸不着头脑,只能前头带路,招呼公安同志跟他走。
每到一家,公安局的人都先将目之所及细细观望一番,随后便或在院中背风处,或在堂屋里询问这家的人。陈副局长负责询问,两位办事员主要负责记录,偶尔也会在不经意间补充一些问题。剩下的那个人则和夏队长在外面站着,不准任何人靠近。
询问完几户姜姓人家后,夏队长便按照名单,把公安局的人带到了罗二荠家,家里只有罗二荠的媳妇姜氏带着三个孩子-此刻,应该管姜氏叫姜寡妇。。
听说有公安局的人来了,姜氏的婆婆罗王氏也跟了过来,暂时照看下三个孩子。
“说一下你的姓名。”陈副局长率先问了起来。
“唔娘家姓姜,也不知道大名叫啥,反正娘家人都叫我大丫!”
“认识姜立兴么?”
“姜立兴是唔小兄!他怎么了?”
“他怎么了?你是他姐姐,不知道么?说说,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海州解放那年暑假时间,他到唔家来玩的。后来开学了,我就没见过他。家里头去学校找了,也没找到他,我估计是挨国民党抓去当兵了,说不定现在人都死的了!你们正才不是去过唔哒跟唔妈那边问过么,他们没跟你说么?怎么还问我的?”
“他们归他们说,我就是想听听你是怎么说的!实话告诉你,姜立兴跟着国民党蒋介石跑到台湾去了,我们有理由怀疑他跟国内的国民党特务有联系!你知道什么就跟我们说什么,不得隐瞒!”
“啥,唔小兄去台湾了!?”姜氏惊讶得眼睛都睁圆了,“你们是在怀疑我是特务?唔家男人还有唔大兄都是挨国民党杀掉的,我跟他们有血海深仇,怎么可能还当他们的特务?”姜氏一边说着,一边哭哭啼啼起来。
“同志,我们只是就事论事,并不是说你就是特务!”小谢这时唱起了红脸,“不过,你正才说估计你小兄是挨国民党抓去当兵了,为什么会这样说?”
“唔家男人就是解放前在板浦挨国民党抓去当兵的,过了小半年,人死的了,唔家人才晓得。唔大兄也是那个时候死掉的,我才估计唔小兄也是挨国民党抓起当兵了。”
“你大兄就是姜立同吧?那你说说,你丈夫跟你大兄的事情,是哪个告诉你的?”陈副局长问。
“是的,唔大兄就是姜立同。这些都是庄上的石柱告诉唔家的,那时候他也挨国民党抓去当兵,都在一个部队。后来他们打算一块堆跑出来,都挨铳的了,只有石柱一个人跑了出来!”
“那好,今天就到这了,谢谢同志!要是再想起什么来,随时跟我们联系。”
陈副局长他们出来后,夏队长便问道:“名单上各家都到过了,陈副局长还有没有其他吩咐?”
“你们村有叫石柱的吧?麻烦你再带我们去他家一趟,有些事情要了解一下!”听陈副局长这么一说,夏队长便领着四个人去了石柱家。
问题还是那几个问题,事情还是那件事情。等石柱把经过大概说了一遍后,陈副局长便问道:“姜立同有没有跟你提过姜立兴的事情,或者他们俩那时候有没有联系?”
石柱说道:“公安同志,那时间不许我们往外寄信,外面人更不知道我们在哪,所以在国军那会,他们是绝对不会有联系的。我就听姜立同说过,他小兄在板浦灌中念书,学习成绩很好,以后还打算去上大学的。公安同志,是姜立兴出什么事了么?”
“是这样,姜立兴跑去台湾去,灌中里面还有不少学生一起去的。我们是担心这些人会跟内地的特务有联系,所有才挨家挨户来了解下情况。”
石柱听罢,说道:“我跟他们虽是一个庄上的,但不熟,他们什么情况我真不清楚!”
“嗯,那好,就到这吧。谢谢同志你的配合,要是想起什么,随时告诉我们!”就在陈副局长几人刚跨过门槛时候,石柱忽然喊住了他们,说道:“公安同志,我陡陡想起另外一件事,不知道跟这事有没有关系。”
陈副局长停下脚步,掉过头来说道:“石同志,你想起什么就直说吧。”
“你们说的去台湾的这些学生,都是板浦灌中的?”
“是的。都是国民党时候板浦灌中的学生!”陈副局长特地强调是国民党时候的板浦,因为建国后,灌云县人民政府住址已迁到了大伊山,离板浦有四十多里路。
“那,国民党时候,板浦教育局有个卫副局长,你们知道吧?”
陈副局长想了想,说道:“是有卫民国这么个人。原来叫卫清,后来才改的名。”
“卫副局长有个侄儿叫卫五四,也是挨抓去当兵的,和我在一个班里。听卫五四说,卫副局长对国民政府死心塌地,卫五四就是他让人抓去当兵的,说是等建功立业后,就带他一块堆追随蒋总统。解放后,我到下车街卫家去把卫五四的死讯告诉他们,好像记得卫五四的老娘一边哭一边说,他小爷本来打算带着他跟一帮人一块堆南下的。”石柱看几个人听得很认真,便又大着胆子继续说道:“公安同志,你们看啊,姓卫的是板浦教育局的副局长,去台湾的又都是板浦灌中的学生,那,姓卫的,会不会,跟这事有关系呢?”
“不过,”石柱补充道,“这些只是我个人瞎猜的,也许就是巧合。要是不对,就当我没说吧!”
陈副局长却不认为这是巧合,他说:“同志,你说的这些情况很有价值,我们会派人好好查一查的。但是这事一定要保密,希望你不要对其他人提起!”
“这个请放心,一定!”石柱说完,便目送夏队长带着公安局的同志离开。
陈副局长乃是海州一带搞情报的老手,此次调查灌中学生随国民党去往台湾一事,他从石柱提供的信息中敏锐地察觉到,姓卫的跟此事极有可能有关,即便无关,也得查一查。很快,他便获悉,卫民国的确也随蒋介石去了台湾。
随后,公安机关便对卫民国在大陆的关系网进行了调查,经过一番努力,隐藏在灌云乃至海州的国民党地下情报网便逐渐浮出了水面,不久,所有国民党特工、情报人员悉数落网。
经过审讯得知,为了给党国多留一些人才,早在济南战役之后,卫民国等人便利用职务之便,有计划、有组织地怂恿、诱骗灌中的学生随国民党南下,甚至是进行直接的胁迫。很多学生不明就里,以至于有的整个班的学生都随国民党南下,最后又不得不去往台湾。
为了不至于引起海州老百姓恐慌,公安机关在办理此案时极为隐秘,并未向群众透露相关信息,因此,这样的结果石柱自然无从得知。
石柱只记得第二年吃完粽子后,村里开了村民大会,要让大家提高认识,提防特务渗透。为此,他还当上了村里的义务巡查员,密切注意村庄周围的可疑人员。不过到临了,也没遇到过-当然,这是好事。
到了这年国庆之时,天气非常怡人,石柱家也迎来了远方的客人。
陆春花和鲍虎子正赶着骡车往海州而来,这次他们还带着一个宝贝疙瘩-一岁半的儿子,小海州。
这天石柱和季氏正在院子里捶黄豆,石烁和石烨也在旁边“帮忙”,他们把黄豆从这边抓到那边,忙得不亦乐乎。这把石裕氏也给忙坏了,拖着七十多岁的身体,不时拽着这个,又拉着那个,怎奈双拳难敌四手,最终还得石柱出面,才阻止两个小孩的“帮忙”。
正当这一大家人忙得热火朝天时,虎子一家出现在了院门口。
石裕氏先看见了骡车,眯着眼睛一瞧:“呀,这不是春花跟虎子么!来,快进来,今天咋有空来的?路上累坏了吧?”一边说一边招呼着他们进来。
石柱和季氏也停下手中的活,招呼他们进来,在满院的桂花香中满脸笑容。
一进门,春花便挤了挤身旁虎子,说:“他爹,你快叫人啊!”虎子这次竟开口说话了,笑眯眯地点着头:“石大奶好,柱子哥、嫂子好!”不过那手还是死死地拽着春花的衣角。
“好,好,都好!”石裕氏心里头也高兴,“虎子总算不怕人了,能跟我们说上话了!”
“大奶奶,自从有了小海州,就是咱儿子!”春花朝还在睡觉的儿子指了指,“他呀,整个人就高兴了,遇见人,也能跟人家说上两句话了,不像以前见了生人就不敢开口。不过还是整天黏着我,跟在我旁边不肯撒手。”
“好啊,看见你们都好,我这心里头也高兴!小海州多大了?”
陆春花说:“快两周岁了。自己能走路,尿尿、拉屎啥的都能喊大人了,我们才把他一块堆带来,不然路上不大好照顾。”
这时石柱披上了外套,抽着烟袋问道:“春花,这一路差不多有六百里,怪辛苦的!俺小舅家,你去看了么?”
“嗯,我们昨天到的海州,先去了祝庄,在那住了一宿。老爷跟太太对我恩重如山,去看看他们也是应该的。老爷他身体还行,只是,我看他精神头很不好。这两年一直在反对资产阶级,村里开会时候他经常挨点名批评,好在,还没有把他提到台上去站大会。要不然,不知道他能不能熬下去了!”说到这里,春花鼻子一酸。擤了把鼻涕后,她继续说道:“我也想经常过来看看他跟太太,照顾一下他们,只是济宁离这实在太远了,这一回来,还不知道下一回什么时候能来呢!”
石裕氏拍着春花的手,安慰道:“丫头,别难过了,这也不怪你!上头的想法是对的,只是下面的人把这经给念歪了。事情总会过去的,你呀,要是得空了就来看看,实在没时间来,也没人会怪你的!”
说到这,春花才稍宽慰些,“石大奶,您看,我净说些丧气话,差点都忘了。他爹,去把车上带的东西拎下来吧!”说罢,她便推了推虎子。
虎子把东西都拎进屋后,春花便将口袋打开说道:“这是我们从济宁带来的一点土特产,在祝庄那分了点,这些是专门带来给您老人家尝尝的。您看,这是今年刚晒干的大红枣,是自家枣树上摘的。还有这个......”
“这是曲阜的孔府糕点:菊花饼、桂花饼,还有这个是百合酥!”没等春花介绍完,石裕氏便先介绍上了,“小时候在当官人家看过,后来进了宫,尝过,可好吃了!这个,是微山湖的咸鸭蛋吧?小时候家里亲戚从济宁府带给家里吃过,那味道我一辈子都记得!”
“是啊,好吃!石大奶,您记性真好!”春花又拎出一小袋像面粉似的东西,给了石裕氏,说道:“石大奶,这个是专门给您带的山芋粉,是泗水那边的山芋加出来的,给您冲着喝,不能给旁人喝啊!”
石裕氏笑了笑,说道:“好,好,好!春花,你能来看看我们就很好了,还带这些东西来干嘛呀!不过,俺还真得谢谢你,看到这些东西,俺也想起了小时候的事。那时,俺家也有几棵枣树,都这么粗的。”石裕氏用手比划了下,“每年这个季节,俺跟俺哥就会帮俺爹俺娘打枣子,然后在开水里淖一下,捞起来沥一沥,放在屋顶上晒。通常啊,还没等枣子晒干,就挨俺兄妹几个吃了一半了!”
说到这,石裕氏哈哈笑起来,可笑着笑着,她忽又捂着脸,鼻子一酸,竟抽泣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