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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卅四章

第二年“处暑”这一天,季氏生了个女娃,这又把石柱高兴坏了,抱在怀里舍不得放下。石裕氏此时已六十又六,但身体依然硬朗,仍在一旁乐此不疲地忙着,这一幕也让她想起了石柱出生时的场景,一晃二十五年就过去了,自己孙子已为人父,石家终于又迎来了新生。

在石裕氏的记忆中,她的这个重孙女应是石家近九十年来的第二个女娃,上一个是老石头的姑姑,还是在大清朝咸丰年间出生的。至于这位姑姑嫁在了哪,她早已记不得了。

这时季氏从石柱手中抱过女儿,边喂奶边对他说:“他哒,你给孩子起个名吧!”石柱看了看母女两人,犹豫了片刻,“这是咱家头一个小鬏,我看,还是你给她起个名字吧。”

季氏知道自己丈夫石柱是看重她在这个家的地位,但自己不识多少字,便微笑着说:“你看你又说笑了,我就念过几天书,还是俺爹说俺要嫁到你家,不能不识些字,这才让俺上了几年学,会写几个字,要说起名字,我哪有那水平啊!”

喝完奶后,石柱又将闺女抱过来,爱不释手,他想了想,先问石裕氏道:“俺老奶,你知道咱石家的家谱么?”

“家谱?”石裕氏面露难色,想了许久方皱起眉头说道:“我记得听你老爹讲过,好像是‘万福久呈瑞德书笑近文’,你是在‘瑞’字辈上。不过咱石家打你爹开始,往上数五代都是捕蛇之人,到你这才改了行。捕蛇人家有些忌讳,只能留一根血脉,到你这已经是五代单传,而且又不能讲究那么些规矩,所以几代人都没有在家谱上起名字,只有你老爹,将‘久’改成了‘九’起的名。”

石柱听罢,说道:“既然家谱有些疑惑,不好续上,那咱就按自己思路起吧,行不行?”

石裕氏说:“柱子,你成亲第二天,我就把你老爹的烟袋交给了你,就是把这个家交给你当了,家里事情你做主就行,实在不晓得的,再问问我。你家女娃取名字,你跟思恩商量好就好!”

“那就不按家谱起了!我名字‘柱’字五行属木,木生火而克土,唔家小鬏以后名字就都用火字旁。这丫头到唔家来,所有人都乐呵呵的,也希望她以后能快快乐乐的,那名字就取‘火’字旁加一个‘乐’字,叫石烁,也就是闪烁的那个‘烁’字。”

这个名字自然是没有人反对。

然“快乐”两字似乎已遥遥无期,正如张半仙所说的那样,国民党早已撕毁“和平协议”,公然挑起了内战,中国又陷入了风雨飘摇之中,这场战争也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雪上加霜的是,这一年夏天暴雨不断,竟使得淮河水和黄河水汇到了一起,海州地区也遭受了空前的洪灾。虽然各界人士有所赈济,然普通百姓人家仍是缺衣少食,地主人家也损失惨重。这时便有不少饥饿乡民想到地主家借些存粮,甚至有呼声要求地主家开仓放粮,更多的则是要求地主响应共产党的号召,将土地分给老百姓。

对于这些要求,地主人家当然不会同意,这也使得他们和农民的矛盾进一步尖锐,这些人家害怕饥民生变,遂独家或三五家联合组建起所谓的“保安队”,专门负责保卫自家的安全。

抗战时,在海州的鬼子龟缩于城里的几年,像谷圩这样的乡村便是共产党的天下,他们常到这里宣传抗日主张,帮老百姓做事,有很好的群众基础。那时为了一致对外,八路军、新四军只主张地主减租减息、农民交租交息,但现在都在传共产党主张“耕者有其田”,要把所有土地都平均分配给老百姓,响应共产党号召的百姓不可胜计。

谷圩村灾情虽没那么严重,但丁、柳两家和几家大户人家还是怕村民会闹事,便也商议集体组建一支十几人的“保安队”,以防万一。

柳老爷因丁家将其闺女柳山秀和丁发财的亲事退掉一事,已有几年未同丁老爷来往,但此番事关自家生死存亡,他也只好暂时冰释前嫌,到丁家与众人坐到一起商议此事。在生死跟前,女儿的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找十几个人身强力壮的人看家护院容易,但想找一个靠得住又有能力的“保安队”队长却难,几家人家一时陷入了分歧之中。

这时丁老爷说道:“众位觉得庄上的石柱如何?”

扬大户略有保留地说:“这人倒是靠得住,听说也有些本事,但不知会不会来‘保安队’。”

柳老爷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旱烟,在一片缭绕的烟雾中说:“柱子那小子,我觉得靠得住,而且他确实有些身手,能保得我们安全。我看,不管他答不答应,还是先去探探他口风再说。”

“那行,改明儿我到他家去看看!”丁老爷是谷圩最大的地主,这件事他自然要积极。

接下来,几户人家又商议“保安队”的武装配置,住哪,薪资报酬如何,费用怎么分摊,如何执勤、如何巡逻等诸项问题,这些皆容易解决。

第二天,丁老爷果真带着老管家丁大力亲自到了石柱家。这时季氏还未出月子,石裕氏一直在家照顾着,石柱则抱着闺女石烁在门口玩,见丁老爷来了,便将闺女交给季氏,自己去招呼客人。

丁老爷人是来了,但若非用人之际,他并不想在他眼中的穷人家里多呆哪怕一分钟,唯恐身上沾上了穷气、晦气,于是他连堂屋都没进,只在院子里和石柱说明了来意,希望石柱能在这段困难时期帮上大家一把,当然他也许以了重谢。

“丁老爷,这件事,事关重大,你看我现在上有老,下有小,一时半会恐怕没法应承下来,我得跟家里头商量商量,尽快给你回复!”

石柱这么说,的确有一部分是家庭原因,但主要还是洪灾对他家影响很小,凭着祖传的捕蛇手艺,在粮食紧缺时,他很容易就能抓到些蛇,不用挨饿,因此并不稀罕这样的差事。另一方面,说到底,所谓的“保安队”就是对付穷人的,石柱当然不会去得罪村里那些更加困难的乡亲,毕竟他还要住在这里,想搬也难以搬走。

“嗯,是啊,柱子,这事确实需要好好考虑考虑!”丁老爷也料到石柱不会立刻答应的,“当年你老爹和你哒两人,在地里头没少帮我们丁家忙,这次就拜托你了,我们丁家不会亏待你的,等你的好消息!”

回到家后,丁老爷立刻吩咐下人准备了洗澡水,得把从穷人家带来的穷气给洗干净,而且浑身上下、从里到外的衣服全都换掉,本来是想扔了,可他看看新买的那件毛绒风衣,着实有些贵,舍不得,便吩咐下人把衣服全部洗了一遍。

石柱在家也和季氏跟石裕氏商量此事,石裕氏说:“柱子,这事咱可不能干,这‘保安队’要是当年对付小鬼子的,我倒支持你,可它明摆着是对付咱穷苦人家的,你要是答应了,可就相当于跟全村人作对,绝对不能去!”

季氏也说:“是啊,他哒,干这事得遭人骂,遭人耻笑,俺也不同意!”

石柱又想了想,方说道:“那好,这事我心里有数了,但既然丁家来找我了,我得给他个面子,正好借这个机会来干件事情,你们就等着瞧好吧!”

到秋分这一天,石柱去了丁老爷家,正赶上丁老爷在堂屋打麻将。丁老爷见石柱来了,赶紧让人顶替下,出去把石柱接到边屋坐了下来。

“丁老爷,你前天提的事情,我想过了,只要你们几家答应赈济些粮食给最困难的人家,并且愿意低价卖些粮食给其他人家,我可以保证你们的安全!”石柱开门见山地说道。

丁老爷把烟斗装满烟丝,用洋火点着,又似有所思地深吸了一口,方说道:“柱子,这次你能想来帮我们,真是太好了,只是,放救济粮这事,恐怕不好办!”

石柱说:“丁老爷,以前遇到荒年,你们也不是常救济下我们么,今年怎就不行了?”

“你有所不知,今年大水太厉害,我们皆损失惨重,也没多少存粮。谷圩两百来户人家,若发了,恐明年他们还不上。最要命的,听说国军还要来征粮,要是我们交得少了,只怕大祸临头啊!”说完,丁老爷一直在摇头。

“丁老爷,我话就说到这了,愿不愿意,你们决定吧!”石柱说完便告了辞,只留下丁老爷一人吧嗒吧嗒在那抽着烟,竟忘了让下人将石柱刚刚坐过的板凳拿去洗一洗。

两天过后,九月初一这天傍晚,丁大力突然到了石柱家,通知石柱,丁老爷已经跟其他几户人家商量好了,同意临时放出一些救济粮,但救济粮其中的一半是要各家还的,明年夏收之后必须还清,可以不收利息,也可以用劳动力抵扣。

石柱本就有着自己的考量,他们能同意这样的方案,已经很难得了,石柱当时就表示同意。

不久过后,老爷们便把救济粮集中到了柳老爷家,按各家名册发放细粮:满十八者八十斤,满十二者六十斤,满六岁者四十斤,其余每人二十斤;山芋、地蛋等粗粮酌情发放。

这时丁老爷便对石柱说:“你看,这粮食都发了,你也该到我们的‘保安队’来了吧?”

石柱说道:“丁老爷,我先问你,你们组建‘保安队’是不是为了防止我们老百姓到你们家里闹事要粮啊?”

“当然了,主要就是这个目的!”

“那就好办了,现在各家都有了粮食,能挺过灾年了,谁还会到你们家去闹事啊!还需要我去‘保安队’么?!”

丁老爷意识到事情不对头了,赶紧追问:“你不是说好了,放救济粮就同意到‘保安队’来么?”

石柱笑笑说:“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说可以保证你们的安全!”

“你,你,竟然......”丁老爷被气得话都说得不利索了,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石柱这时对着领粮的乡亲说:“大家伙说一说,老爷们把救济粮发给我们了,我们还能不能再想着去他们家闹事啊?”

“那肯定不能去啊,那不是恩将仇报么!”

“是啊,现在有粮食了,能把灾年挺过去,谁还去闹事情啊!”

大家纷纷表态,石柱和众老爷们也都听在了耳朵里。随后,石柱又说道:“那好,既然大家都这么说了,几位老爷就是我们的恩人,谁今年要是因为粮食的事情到他们家闹事,别怪我不客气了,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他的!”

这时人群中不少人喊道:“柱子,听说放粮这事多亏了你,你也是我们恩人,你都这么说了,我们自然答应你,放心吧!”

听了这些话,石柱便对在场的几位老爷说道:“你们看,放了救济粮,你们就不用担心再有人闹事,也就不用再组建那什么‘保安队’了,替你们省下了多少钱啊,这不是一举多得么!要是还有人敢乱来,我第一个饶不了他,绝对保证你们安安全全的!”

丁老爷、柳老爷等皆气得火冒三尺,但他们又能拿石柱怎么办!粮食放到了一半也不敢停下来,这次他们算是吃了哑巴亏,只好把这苦果暂且咽下去。

可这事怎么能这么容易就算完了呢?一年多以后,石柱最终还是没有躲过几位老爷的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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