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路口,孝子孝孙一字排开跪下,若人太多,则在路两侧跪成两排。侄女们在“牌位”前边烧黄纸边哭泣,烧完后,堂姑爷们就会派个代表倒一小杯酒,用筷子象征性地夹些鱼肉放在“牌位”前供逝者“飨用”,而后孝子孝孙们各磕四个响头,随后便返回。
按照习俗,停灵三天后、入棺下地前一天的晚上,还要为死者散灯:
主家买来一桶柴油,将一大团棉花浸湿,另外还准备了若干三尺来长的柴棒,其中一头用细铁丝缠上浸过柴油的一小团棉花。太阳落山后,孝子孝孙还是按顺序排定,走到大路之时,前面两人用铁叉将点燃的棉花举在空中,后面则有一些人抬着纸马、纸人、纸房子等等。而后每走一小段路就有人点燃两根柴棒,分别插在道路两旁,远远望去,就如两排明灯一般,在夜色下照亮逝者通往天堂之路。最前面的依然是吹鼓手奏乐开道。到了事先定好的地方后,散灯队伍则停下,孝子孝孙跪在路旁,将抬来的冥物全部烧掉后,他们磕完头,才在夜色中,踩着路两旁的微弱火光返回。
翌日清早,祝家人便抬着祝董氏的灵柩到了坟地,将其棺木与丈夫祝明正的合葬在一处。坟茔堆好后,立上石碑,上写“先父祝明正母祝董氏之墓”,而后又放了一挂鞭,撒些糖果,引来许多小孩争抢着吃。
最后的仪式便是孝子孝孙抢丧葬饭:不能去送葬的女眷们在家里做上一大锅夹生饭,盛到碗里,在碗底会放上硬币、铜、银、金戒指或手镯等物,棺木下地、孝子孝孙返回后便会抢上一碗饭翻开,若是能翻到碗里有些好东西,则寓意自己将会有好运气。当然,那些首饰还是要还给其原来的主人。
祝广连的大儿子祝怀康刚十岁左右,起先也和小孩们一起在坟茔边抢糖吃,后来看到众人跑去抢丧葬饭,便顾不得嘴里的糖,也跟着往回跑,没成想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啃泥,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石柱是祝董氏唯一的外孙子,他带着季思恩去了祝庄;石裕氏和祝董氏本为儿女亲家,此番也一同前去送了最后一程。当然,对于祝家宗亲而言,石家三人都是“外人”,而在丧礼之上的很多仪式,外人和成年女性是不允许参加的。
石裕氏出去的这两天,金毛就由罗二奶代为照看,等他们回来后,金毛却不似往日那般迎着,反而趴在地上,一脸的不高兴。“吆,这小东西还学会来气了!”石裕氏把金毛抱起安慰一番,直到拿出带回来的鸡骨头、鱼骨头啥的给它吃,这才又高兴地摇着尾巴。
石柱已请了好几天丧假,怕耽误厂里事情,将奶奶和季思恩送回家后,他立刻骑着自行车去往醋厂。
两月之后,春夏之交时,石柱和季思恩的事情便传到了醋厂里,按理说这本是一桩美事,但却让石柱凭添了一丝“烦恼”。
沈琳儿是汪老爷的外孙女,今年已经十八岁,正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她还记得第一次见石柱时的情况,“我要是嫁不出去,就嫁给你”这话她一直记在心里,虽然这是当时石柱无心之言惹得她无心回答的一句话,但她一直把此话当真,记在心里头。
汪老爷自然看出自己外孙女喜欢石柱,沈琳儿的父亲沈利言也因为之前石柱放他一马而觉得石柱这人有心胸、靠得住,有意将自己女儿许配给石柱,但他们听说石柱之事后,皆感觉有些失望。
有一回,沈琳儿竟跑到石柱跟前说:“柱子哥,你要是敢娶别的女人,我就死给你看!”这话听得石柱一脸诧异,但此刻除了工作,他的心思全然不在儿女私情上,只想快些杀了刘伏龙替爷爷报仇,并未把沈琳儿说的话放在心上,认为只是一句玩笑话而已。
其后,石柱便时常去周祥那打探刘伏龙的消息,但每次报仇时皆未能得偿所愿。
两年过后,也就是阿道夫·希特勒与情妇爱娃·布劳恩双双自杀、德国宣布无条件投降后,石柱即再也没有从周祥处得到任何有关刘伏龙的消息,就连他亲自守在盐警大院门口时,也没有再见到刘,姓刘的就好像突然消失了一般。
石柱也曾再次追问周祥,但仍然一无所获。
接下来的时间,日本***已成强弩之末,继战火烧到日本本土、《波茨坦公告》发布后,不久美国分别在日本广岛和长崎扔下原子弹,期间苏联也对日宣战,中国军队亦转守为攻,相继收回部分失地。直到八月十五日,受形势所迫,日本天皇才向全日本广播,决定接受《波茨坦公告》、实行无条件投降!
消息传来,举国欢腾!谷圩这个小村庄也不例外,丁老爷、柳老爷及其他几个大户人家甚至点燃了鞭炮,以示庆祝!
几天之后又传来一个消息:大满洲帝国“康德皇帝”爱新觉罗·溥仪在日本关东军的安排下举行“退位仪式”,宣读《“满洲国皇帝”退位诏书》,宣布(伪)满洲国政府解散。至此,(伪)满洲国灭亡,连溥仪本人都在逃跑中被苏联军队抓获。
这本是一个不痛不痒的消息,但对石裕氏来说却不然。
听到这个消息后,石裕氏先是一改以往,沉默了良久,而后才问石柱:“‘(伪)满洲国’亡了,那‘大清’是不是真的彻底亡了?不会再活过来了?”
石柱说:“俺老奶,‘大清’早就亡了,现在溥仪也挨逮起来了,肯定不会再活过来了!”听到这,石裕氏露出了似笑似哭般的表情,而后竟双手掩面,将头低下,好似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季思恩不解,忙问道:“奶奶,您这是怎么了?”
石裕氏移开双手,长叹一声道:“思恩,不碍事,奶奶我是高兴的!总算可以放心了!四十多年了,我一直盼着这一天啊!”
随后,石裕氏终于讲了许多从前的往事:
“我是光绪七年人,大名叫裕珍,老家在德州,那时还叫济南府。我有个大我五岁的哥哥,本来我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但那些年北方经常闹饥荒,他们都没有养活;光绪十九年,俺母亲在生第六个孩子时也因为难产,走了。
母亲死后,为了活命,俺父亲,也就是你们的太外公,决定带着俺兄妹俩去京城。后来,父亲也不知道从哪打探到的消息,我们家跟宫中的大总管李莲英是远房亲戚,算起来他还是我的舅爷爷辈,父亲就托关系把我送到了宫中当丫鬟,我一直叫李总管李爷爷。那时他看我口齿伶俐,做事也勤快,就把我安排进储秀宫,当了慈禧太后的贴身丫鬟。
第二年年初,父亲和哥哥一起参加了北洋水师,没想到黄海海战和威海卫之战后,北洋水师被日本海军击垮,全军覆没,此后我就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后来我清楚记得,在宫中听说管带邓世昌、林永升、黄建勋、林泰曾、林履中、刘步蟾,就连水师提督丁汝昌都先后殉国,想必俺父亲和哥哥皆已不在人世了。
我在宫中孤苦伶仃一人,幸亏李总管对我特别照顾,这才站稳了脚跟,逐渐得到太后赏识。
几年之后,没想到洋人又打进了紫禁城,太后带着皇上西逃,我本来也是要随驾西行,但李总管那时深知大清气数已尽,不忍让我再趟浑水,便悄悄给了我些盘缠,让我自行逃命去,太后那边他就说我已经挨洋人杀了。
我回了济南府老家,但家里人都没了,我想去别处走走,怎奈遇上几个骚扰百姓的‘义和团’散勇,想抢我的包袱,这时你老爹就出现了!只见他以一己之力力退众人,那时我俩可谓是一见倾心,我就跟他来了这里!”
听到这,石柱问道:“俺老奶,那你为什么害怕‘大清’再活过来啊?”
“当年李总管助我逃出来,那可是欺君之罪,我跟他都要挨杀头的!除了你老爹,不管到哪里,我从来不敢跟人提以前的事,就怕哪天挨衙门给抓走。
后来孙先生发动革命推翻清朝、建立民国,宣统皇帝也退了位,我本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可没几年我又听说有个叫张勋的在紫禁城拥戴宣统皇帝复位,再后来宣统皇帝又到了东北当了(伪)满洲国皇帝,我这心里一直担心大清再活过来,整天提心吊胆的。
现在好了,大清彻底亡了,我终于可以放心了!”
石柱说:“怪不成呢,俺老奶,从来没听你跟我讲过你以前的事情呢!”
季思恩接着说道:“奶奶,原来您还有这么多故事!其实您早就不用担心这些了,早就没人再认‘大清’了,不过现在也好,您总算可以安心了。”随后她又问,“奶奶,不过我还想知道,您遇到爷爷那会,第一次见面就怎么敢跟他一起走的,不怕是坏人么?”
石裕氏笑了笑:“要说这事,还得感谢一个人-武状元卞赓!他中了状元后,就挨留在紫禁城看守神武门,为人英勇神武;在洋人打进紫禁城时,我还亲眼看到他率部血战正阳门,我也知道他是海州人。
后来我遇到你爷爷时,救下我之后,他知道我无家可归,就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走,我问他是哪里人,他只对我说了四个字‘海州人氏’,然后,我只回答了三个字‘我愿意’!就直接坐上他的马,跟他来了海州。
就冲着武状元是‘海州’人,我就知道你爷爷肯定也是个好人,靠得住!”
季思恩听罢,又说道:“原来奶奶跟我一样,也是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的啊!”石裕氏又长叹一口气,说道:“思恩,是啊,咱两都是外来的媳妇,连遭遇都像-老家家里人都没了!不过到了这里,我们也是遇到了好人家了!我也相信,咱家柱子一定会对你好的!”
此刻,夜幕已降临,石柱便将季思恩送去罗二奶家-其实今晚,他很想把她留下,她也很想留下!
又熬过了一个半月,这天晚上天已经黑透时石柱突然回来了,身上还沾了许多血迹。就在石裕氏和季思恩替他担心时,他却高兴地说:“俺老奶,选个好日子,我要跟思恩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