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胡文臣奉命率部离开连云港起,八十九军军长韩德勤便命令其麾下第三十三师全面接防连云港埠一带的防务。
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他们只关心部队能不能守好国土,能不能打胜仗,至于军队内部的摩擦以及换防之事他们自然是无从知晓,也不甚关心。而石柱则不同,他本来有从军报国的志向,但自打他零零碎碎听到些国军内部争权夺利、尔虞吾诈的消息之后,便彻底断了参军的念头,觉得这样的军队不参加也罢。于是,他打算以自己的方式,继续为抗击日本侵略尽一份绵薄之力。
自三十三师接防以来,石柱除了送物资之需要外,几乎不再与部队有任何的直接接触,也再不理会其他事情。
阳历年一过,便到了民国二十八年。
到了农历腊月初九这天,即是祝广连母亲,也就是祝怀庆老奶、石柱舅奶的寿辰。老人家今年六十又六,虽不是逢十整寿,但岁数大了,身体一日不似一日,于是祝广连的女人沈月云带上丫鬟春桃、侄儿祝怀庆和外甥石柱一起到云台山海宁寺为婆婆祈福,也为海州众百姓祈福。
几人早早就出了门,此时正值深冬,一路上冷风嗖嗖,不过有了石柱、祝怀庆和春桃这三个年轻人在马车内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这路上的旅程便多了几许生气。沈月云看在眼里,她知道春桃岁数也不小了,早到了嫁人的年纪。
三元宫海宁禅寺位于中云台山南麓山腰处,此处古树森环、白云缭绕,号称淮海第一丛林,乃一处仙境所在,四时香火虔趋不绝。寺庙重建于明朝,距今已巍立五百年,倘从唐代发迹之时算起,其已历时千年有余;从禅寺往上,便是云台山脉乃至整个江苏的最高峰-玉女峰。
到了山底,老张头留下来看马车,沈月云带着三个年轻人,小脚一路走往海宁寺。到了寺门前,只见康熙皇帝御笔钦赐“遥镇洪流”四字匾额赫然映入眼帘,寺里几棵古柏毅然挺拔,佛殿各处金碧夺目,殿内雕梁画栋,菩萨、力士、天王、罗汉及释迦摩尼诸佛像庄严肃穆;众礼佛之信徒络绎不绝,寺僧诵佛之声不绝于耳。
只可惜禅寺此前曾遭日本飞机疯狂轰炸,诸多地方几成废墟,着实让人悲愤、惋惜。
四人从左侧偏门而入,伸出右脚先行跨过门槛,进入佛堂之后,各请了三柱清香。待焚香祷告毕,沈月云、春桃居右,石柱、祝怀庆居左,分别找了两旁的蒲团跪下拜佛、祈祷。
诸事完毕之后,沈月云到偏殿德选法师处求了一支签,上曰“青天自有通霄路”。德选法师正襟危坐于案前,接过佛签,问道:“沈施主所求何事?”
沈月云说:“大师,我想求下春桃丫头的姻缘!”春桃猛地听这么一说,突然低下了头,右手紧紧抓住衣角,脸早已涨得通红,恨不得这个时候能有个地洞给自己钻进去,可她心里又似乎很想听听自己的姻缘究竟如何。
德选法师朝春桃看了看,便对沈月云说:“阿弥陀佛!施主,缘分自有天注定。有时有情人好似远在天边,蓦然回首间,那人却又近在眼前!”
听罢法师所言,沈月云心里也有了几分数,只是不知这“近在眼前”具体所指何人,但她也不便问得太细,凡事总得留一丝悬念。谢罢法师后,她便按照以往的惯例,到功德箱里捐了些香油钱,随后就带着三个年轻人准备离开。
刚到大殿外不远,恰好遇到寺庙主持仁芳法师身着一袭袈裟迎面而来,众人忙向法师作揖行礼。
沈月云此前常来海宁寺烧香礼佛,主持仁芳法师对其甚是熟悉。到了跟前,仁芳法师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多谢沈施主!沈施主行善积德,广结善缘,好人必定会有好报!”而后,仁芳法师向石柱看了看,说道:“我看这位小施主印堂晦暗,一生定有几番劫难!”
“法师,那可有破解之法?”沈月云慌忙询问。
“劫数乃是命中注定,常怀善念,自可逢凶化吉!小施主吉人自有天助!阿弥陀佛!”仁芳法师又作一揖,“几位施主这就请回,恕贫僧不远送。时下日寇犯我中华,出家人亦不能置身于事外。今日一别,应是永别,望各位施主保重!善哉善哉!”
言罢,仁芳法师便紧闭双眼,左手置于面前,右手盘着那串“清心珠”,嘴里念诵《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凡人自不比出家之圣僧有如此之修为,可预见身后之事,众人也皆不解法师最后一句话是何意,见法师正诵经祈福,便还礼而回。
沈月云和三个小辈到了山下后即坐上马车,一路颠簸着回了西园,只是在回去的路上再没有人说话,与来时相比,一切显得那么死气沉沉,各人都似在心里想着事情,亦或是他们真的累了。
转眼又到了春节。虽然海州一带在过去很长时间里遭受了日军的狂轰滥炸,但这个年老百姓过得特别热闹、特别开心,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从日本人进攻连云港口开始算起,到过年时已经整整过了九个多月,各路守军为守海州一方平安,前仆后继,在这片土地上已经与日军奋战了二百七十余天,而且不但给予了敌人以重创,在这期间也使得海州城免遭沦陷、海州百姓免受奴役之苦,这在老百姓看来简直是个奇迹。试问,当时有几个城市能拒日本人于城门之外达如此之久?
然而,好景不长,就在春节后没几天,也就是石柱在春节后率祝怀庆、卢大、徐捠、徐捳、张林、张允升、李宝、尚大脚等八人刚送了没几天物资后,“广连商行”忽然接到三十三师差人来报:部队马上将要撤离连云港、撤出海州城。送物资之事,到此为止!
石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从一开始他们认为海州城可能只守几天就会被日本人占领,到后来守军挺了三个月、挺过了夏天,到现在又挺过了年,这已经大大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然而三十三师在毫无预兆之下突然就要撤走,还是有些出乎人们的预料,毕竟在他们全面接防的这几个月以来,日本人并没有对海州地区发动大规模的进攻,在老百姓看来,海州城依然是固若金汤。
石柱不甘心守军就这么撤了,决定亲自前往守军在连云的指挥部质问一番。
坐镇指挥部的正是杨君实,原先是曾锡珪麾下游击第八军第四总队的队长,并入八十九军后,现任三十三师麾下的旅副。
石柱在指挥部外面等了很长时间,实在冷了就跳一跳、跺跺脚,终于等到杨君实从里面出来。这时杨君实正带领部队准备撤离。交待好部队撤退计划后,他便打算先行到师部去汇报,刚出了指挥部大门,就远远看见石柱向他走来。
此前石柱与杨君实虽无什么交情,但彼此之间皆有多次照面,看上去还算脸熟。石柱直接质问杨君实道:“杨长官,海州守得好好的,三十三师怎么突然要撤走啊?你们走了,俺们海州老百姓怎么办?”
杨君实看了看石柱说:“你不是‘广连商行’给部队送物资的石柱么,怎么,钱没给你们?”
石柱说:“我不是为钱来的,过年时候钱已经结清了,过年后就送了没几天,不值得一提。我只是想问问你们,咋说走就走呢?国军又不打鬼子了?”
杨君实说:“瞎胡说什么呢!我们国军怎不打鬼子了?你个小老百姓知道个啥?现在日本人五路大军压境,我们是四面受敌,如果不主动撤退,那就真成了瓮中之鳖。现在主动撤出海州城,总比到时候被动突围好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你们走了,俺们老百姓怎么办?”石柱依然不依不饶地追问。
“打仗嘛,总会有死伤的,我们这一两日时间就会全部撤走,现在海州老百姓我们也管不了了。不是我们不打日本人,只是就算我们全部战死沙场,也守不住海州城,再守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你说的这些只是给自己的贪生怕死找个借口罢了!要是所有人都有你这想法,恐怕我们早就亡国了!第八军和一一二师镇守海州时,他们在港口一线就敢跟日本人面对面较量,哪怕日本人再强大,哪怕是死,他们也丝毫不害怕。曾司令一走,到了你们三十三师,怎么就被日本人的架势给吓?了?”
“放肆!我杨某人岂是贪生怕死之徒!如果说用我的死,甚至是整个团、整个师的弟兄的死能换来海州城不落入日本人之手,能换来中国的胜利,那我杨某人愿第一个冲上去赴死!只是现在不是我不怕死就能解决问题的。日本人不日就会打来,你赶紧回去吧,看在你曾经为国军弟兄出力的份上,我不与你计较,倘若再信口雌黄,扰乱军心,我定不饶你!”说罢,杨君实便挥起马鞭,扬长而去,只留下石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半是冷,一半是气!
杨君实说的这番话貌似也有几分道理,石柱的确有所不知,那时海州城确实已岌岌可危:
由于日军对连云港口一线久攻不下,便采取了从灌云南面的灌河口、埒子口登陆的计划,彼时已经占领了灌河口外的开山岛,籍此作为进攻跳板。北面,坂垣师团从日照向南推进,西面,酒井师团从徐州新安镇东压而来,南面,南京的俊六师团也向北逼近,再加上东西连岛海上日军虎视眈眈,海州城确实已经四面受敌。
石柱无奈,只得愤愤地返回了住处,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跟祝广连讲了一遍。祝广连知道此事已经再无转折的可能性,便当即决定让石柱即刻解散送物资的团队。
当晚,石柱将手底下送物资的八个人聚到一起,在常去的平山“云台酒楼”二楼订了个雅间。今次与以往聚会有所不同,吃的是所谓的“散伙饭”-说是散伙饭,实际上并非真的散伙,只是要解散这一个送物资的团队而已。
石柱今天特别点了酸溜土豆丝、甜汤、苦瓜炒牛肉、辣子肉丁、咸肉炒葱椒这五样菜,待其他人点菜完毕后,石柱又专门点了饺子作为主食-所谓别时饺子来时面,饺子“弯弯顺”也是他希望大家“散伙”之后仍能一切顺利。至于酒,喝的自然还是海州当地有名的汤沟大曲。
几人围着大圆桌依次坐定,待菜上了几样之后,石柱首先端起了小牛角杯。
“这一杯,首先感谢各位一年多来对‘广连商行’以及我个人的支持,没有你们的努力,送物资之事绝不会如此顺利!我先干为敬!”说罢,石柱一饮而尽。
石柱招呼大家吃了几口菜后,又端起了酒杯说:“这第二杯,我要说的就是今晚俺们聚会的原因,日本人马上就打来了,国军已经决定撤离港口、撤出海州城,已经通知俺们送物资之事到此为止。今晚俺们吃的是‘散伙饭’,不过不是真的散伙,只是要解散俺们这个团队而已。东家说了,解散以后,愿意留下的,‘广连商行’依然非常欢迎,俺们依然可以在一块堆共事!不管大家去往哪边,我都祝大家以后顺顺利利,一切平安!”
而后,九人你来我往,不知喝了多少,也不知何时才踉踉跄跄回到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