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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开在一旁不乐意了:“俺娘,你怕什么,那些人都是三脚猫的功夫才被大蛇给毙命的。这蛇再厉害,不也就长了一个脑袋嘛,就凭俺们家世代捕蛇的本事,抓它肯定不在话下。再说了,就算是抓不到,也能全身而退,总不会丢了性命吧。明年我先去打个头阵,看看情况......”

“嗯,不过芒砀山里头那条黑蟒确实不是好惹的。大开你还得加把劲,再多学点抓蛇的本事,这里头学问可大着了。等不忙的时候我就好好教教你,多学点总没有坏处!”老石头说。

这时外面太阳已经落山了,大雨刚停,晚霞被落日映得通红通红的,宛如一幅美丽的画卷,色彩鲜艳,让人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些许期待。

石裕氏忙好了晚饭,一家子今天都挺累的,吃了饭后便都早早躺下休息。夜里非常寂静,自然也不见月亮出来,只偶尔听见鱼儿在院子里穿梭时泛起的哗哗水声,再有就是孩子哇哇的啼哭声。喂奶、做夜饭、换洗尿布,这些自然都是两个女人的事了。

过了三日,大水终于退去,大小道路也露出了当初的轮廓,只是沟边的野草被沤了几天后,已经露出了败相。这时路上、田地里、庄稼杆上到处都能看到爬着的蜗牛,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村里不少人一大清早就拿着个小鱼篓来捡拾,等回家后砸碎壳子,用点盐水把粘液洗干净了再炒着吃,或者切一下放在饭里煮着吃-在这样缺乏食物的年代,蜗牛也算得上是上等的美味了。

大开看看外头,估计那兔子也能有活路,便和媳妇商量后把兔子给放了。那兔子蹦了几下,回头望望大开,又是一阵白光晃了下他的眼睛,等他再去看时,那兔子早已消失在草丛里。

约莫过了几袋烟的时间,村里丁老爷派人来喊老石头过去,说是和大伙一起合计合计庄稼的事情。老石头到了丁老爷家时,已经来了好些人了,他们都是常给丁家干活的长、短工。

等人到齐后,管家丁大力对众人说道:“你们也都看到了,水泡了好些天,庄稼死了不少。现在眼看看都要到立秋了,时间有点偏晚,今天就是和大伙一块堆合计合计补种些啥好。”

这些人都是干活的能手,蹲在那里抽着旱烟,你一言我一语的,反正最后就是说补种黄豆、棒子和芦秫已经来不及,不如种点地蛋和山芋,地边还可以点两行绿豆,多多少少还能收点东西。丁管家最后又跟大伙说:“那好,就这么定了。这时间赶早不赶晚,今天下午大家就来动手干起来吧!”

于是乎,接下来几天,老石头就带着儿子大开在丁老爷家地里帮忙。

丁老爷家一共有一百五十多亩地,这次被淹的庄稼不少,这些个长、短工着实干了好几天。村里还有另外一户地主柳老爷,家里地少点,约莫一百来亩,也雇了些人,照着丁老爷家的法子来办。

这个地方虽叫谷圩村,却没有一户谷姓人家,至于以前叫什么名字,已经没人记得了。据说在乾隆五十几年的时候,有一位姓谷的大户人家,靠着和珅手底下人的关系买了这里的田地,就把这里改成了谷圩庄。其后七十多年时间里,常有赤脚帮的人在此落脚、安家,便渐渐发展成了谷圩村。后来太平军杀了过来,没收了田地,谷家人从此便败了,上上下下三十几口人或被杀头或被流放。哪知不久后,太平军又溃败,这地方重归于官军。再后来,这土地又不知何故落入了丁、柳两家手里,到现在的丁、柳两位老爷这,已经是传到第四代了。

丁、柳两家向来就颇有些渊源,因此很多事情上都是同步而行。现在军阀混战、兵荒马乱的,本来大清朝亡了后人们都盼着能过上消停日子,可是男人们的辫子都剪了有十年了,也没见着个太平。这世道里穷苦人家不好过,就连地主人家日子也不是很好过,他们还得仰仗村民帮忙干活,因而这两位老爷平素里对大家伙还算是客气。

海州这个地方总的来说没有多少大灾大难,除了给当官的上供这样那样的税赋外,村里的人也勉强能活下去,不至于饿死。

立秋次日,便是石柱生下来的第七天,按照灌云的习俗,生了男孩,要煮红鸡蛋给娘家人报喜。石裕氏一清早就忙着煮好了鸡蛋,简单染了下红,没等凉透了便用篮子挎着,乘着早凉出了门。儿媳妇石祝氏娘家在北边的祝庄,离谷圩有十多里地,走一个单趟也就两个钟头不到。石裕氏到了亲家,又把几个亲戚走了遍,约莫十一点钟便赶回到村外的大路上了。

此时虽已过了立秋,天气仍非常炎热。石裕氏走了二十多里路,加之已近正午,早已大汗淋漓。走着走着,她忽然感到一阵凉风迎面吹来,一抬头看见面前站着一个僧人,身材伟岸,有些微胖,两个耳垂明显异于常人,眼睛里透着饱经沧桑却又满腹经纶的目光。

那僧人见了石裕氏,便右手行礼,说道:“贫僧有礼了。敢问施主家前几日可是添丁了?今日碰巧遇到,可否到施主家里化个缘?”

石裕氏看那僧人一眼,乍看上去似异于常人,然这世上假扮游僧诓财之人不在少数。为了免于不必要的麻烦,她便应付着说:“是,是!是添了个孙子!”说完便继续赶路。

那僧人在后面又说:“阿弥陀佛!一看女施主便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似这乡间野夫!”

石裕氏听罢此言便放慢脚步,回过头说道:“大师见笑了,我们这些乡野农妇哪里见过大世面!倒是大师您,看起来才是云游四海、见多识广之人!”

那僧人继续说:“老衲虽曾云游四海,也曾去过皇极凌霄殿,却未踏入人间紫禁城;也曾一睹天上真龙颜,却未见过地下天子面,更不用说二八大轿那些个大仗势了”。

石裕氏听罢又抬头看了看那僧人,似乎已经知道这和尚不简单,不像一般的游僧,确实知道些事情。

“我们还不都是奴才的命!主子再风光又能怎样?到最后还不是没了!今天见着大师也是有缘,那就请大师到家里吃点斋饭吧。”石裕氏一边说着一边领着那僧人往家里去。

这洪水刚刚退去没几天,日头蒸发着地上的水分,越发显得闷热。一路上石裕氏不停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子,可那僧人却面不改色,并未看出一丝一毫的热意,倒是走起路来犹如一阵清风一般。

到了石家时,老石头父子俩已经从丁老爷家地里回来了。老石头见有僧人造访,便问道怎么称呼,哪里人氏,到此有何贵干云云。

那僧人回答说:“贫僧法卯,四海为家。此番路过海州,算到与令孙有缘,便来叨扰了。”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个青碧色玉坠,形似玉兔,晶莹剔透,用红线穿挂着,远看仿佛散着白光,近看那光却又没了,就连这些普通人一看也能知道是个好宝贝。

“这兔坠是贫僧的贴身饰物,红线乃是冰蚕丝所制,在危难时可保平安。今既与令孙有缘,便暂且赠与他了。”法卯说道。

石家人知这玉坠绝非俗物,价值不菲,遂几番推辞,后见法卯大师态度毅然,便谢过大师,收下了玉坠。法卯说是来化缘,却并未留下来吃斋饭,片刻之后,身影便消失在大路尽头。一直到几十年后,法卯大师才又“造访”谷圩村,那时自然已经是另一番景象、另一番天地了。

在农闲之时,老石头便带着大开到稍远的河边野地里抓蛇,一来教大开些新的本领,二来将蛇肉烘干留到冬天无蛇可捕时食用。大开也很是认真,拒、寻、引、捕、挑、摁、抓、配药、摆阵、斩杀,样样学得有模有样,毕竟将来这个家终归是要靠他来撑的。

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大雪之后很快就迎来了草长鹰飞、大地复苏的季节,再一声惊雷,蛇、虫之类又慢慢探出了头。石柱这时已经能爬着走了,偶尔还能站一下,正是最好玩的时候。

谷雨之后,石家便准备着前往芒砀山抓黑蟒之事。雄黄、食醋、大蒜、烟草、青木香、狗屎豆是些必备之物,但芒砀山的大蛇必定不是等闲之辈,老石头便将传下来的阴阳八卦盘和桃木所制的七寸短剑让大开带着,当然还有祖师爷传下来的独门“灭蛇散”。

捕蛇人有个讲究,对于这等大蛇,阴阳八卦盘打开时需男女两人使用才能指示出蛇的方位,于是石祝氏便跟着大开一起前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四月初二这天,两人正式出发。

老石头和石裕氏抱着石柱,将大开和石祝氏夫妻俩送到大路头。一番叮嘱之后,大开两人正转身离开之际,石柱突然开口叫了声“俺哒、俺妈”。之前石柱也会咿咿呀呀说着什么,但这一次叫得特别清楚,石祝氏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毕竟这是头一回听到儿子这么叫。她便又回过头来抱着石柱亲了亲,应了声“哎”,说着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之类的话,这才离开。

这一声叫唤是大开小两口第一次这么真真的听到儿子叫他们,可谁都想不到,这也竟是最后一次。以后的以后,石柱在梦里也偶尔会“梦见”那天的情景:风轻云淡,荠麦青青,五颜六色的花蝴蝶在蓝天下挥动着翅膀,蒲公英像雪花一般随风而飘,那对模糊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完全淹没在一片光芒之中。梦醒之后,他努力回想那天父母的模样,可彼时他还穿着漏裆裤,实在太小,不管如何努力去想,终究没能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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